白先勇説,愈到晚年,發(fā)現(xiàn)自己跟父親白崇禧越來越像。“從前還不太覺得,年紀大了才發(fā)現(xiàn),咦,怎麼越來越像爸爸。他做事常常鍥而不捨,不做成不罷休,很少説半途而廢。”
這些年,白先勇確實如此,做崑曲如是,寫父親亦如是。繼《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之後,白先勇馬不停蹄又帶來一本有關父親的新作《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之所以有此書,是因為臺灣二二八事件之後,受蔣介石委派,白崇禧赴臺灣宣慰,處理善後事務。
“關於我父親,有太多的話想説,怎麼寫都寫不完。”白先勇長嘆道。
李歐梵先生用三個夢來概括白先勇的一生:《臺北人》的文學夢、《牡丹亭》的青春夢,現(xiàn)在他還正在做著“父親”的民國夢。夢正酣,尚未醒……
有夢的人常常比較容易幸福,77歲的白先勇身體裏藏著的還是那個當年趴在鋼琴上,手執(zhí)一杯曼哈頓,縱酒歡歌的年輕人。講起話來兩眼放光,説到興起處從沙發(fā)上立馬直起身子,用手不停地拍打膝蓋。説到動情處,他的手指則在腿上輕點,就像在彈奏一首鋼琴曲。
和白先勇聊天總是從下午開始,多少年來他形成了嚴格的作息時間:晚上讀書寫作,一直到天亮,上午是他的“夜晚”,“晚上很安靜,我的書大部分都是晚上寫出來的。”
話題一般是從“父親”開始,以“文學”結束。兒子寫父親難免有些“不客觀”,他説,“人之常情,我不為我父親説話,我為誰説話?”……隔了半晌,補充道,“但史料都是在的,我不是憑空瞎寫。”——文學還寫不寫?一隻手重重落在腿上,嗓音提高八度,“有的!有的!一本一本來嘛。”
談父親
很多人説我為我父親講話,
我不為我父親講話,我為誰講話?
北青報:我們都知道您剛剛出版了《白崇禧將軍身影集》,還正在寫父親的傳記,為什麼要單獨出版《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
白先勇:二二八事件在臺灣史上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多少人因此喪失生命,多少心靈受到創(chuàng)傷,多少家庭遭遇不幸。在我看來,1947年在臺灣發(fā)生的二二八事件,不僅是臺灣史上,亦是整個中華民族的一個大悲劇。1894至1895年,甲午戰(zhàn)爭、《馬關條約》,臺灣被割讓,臺灣人民是這場第一次中日戰(zhàn)爭的最大受害者。1937至1945年,第二次中日八年戰(zhàn)爭,大陸人民喪失上千萬生命,亦是最大的受害者。而這同一民族、同是被日本軍國主義迫害的兩地人民,在二二八事件中竟然互相殘殺起來,留下巨大的創(chuàng)傷和難以彌補的裂痕。對待如此嚴重的歷史事件,當務之急,是把當年的歷史真相,原原本本徹底還原。只有還原全部真相,人民才可能有全面的了解、理解,才可能最後達到諒解。
北青報:您是從什麼時候對這段歷史感興趣的?
白先勇:二二八發(fā)生的1947年,我當時還住在上海那棟洋房裏養(yǎng)病。不過碰巧的是,陳儀在派去臺灣之前,是我們的鄰居。他的日本太太我每天看到,那個時候房子很奇怪,欄桿有很大的縫隙,能夠看見對面的。
我是1952年從香港到臺灣來的,離開二二八事件不過五年,所以他們記憶猶新啊。當時我15歲,在建國中學讀書。我念中學以至上大學的年份裏,常常遇到老一輩的臺灣本省人士對我這樣説:當時要不是你父親到臺灣來,臺灣人更不得了啦!我父親過世的時候,上千人來祭悼,很多人都是我不認識的,扶老攜幼,可以看出臺灣人民對他的感念。
北青報:這本書和《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不同的是,你是和廖彥博一起合作的,主要的部分由他書寫,而您則負責與一些當事人的口述部分。
白先勇:雖然我因為撰寫父親傳記,涉獵過不少有關二二八事件的書籍,但我本身未受過史學訓練,蒐集資料,取捨分析,對我來説,是一件吃重而不討好的工作。幸虧我找到合作對象,青年曆史學者廖彥博。他這篇長達160余頁的論文,考核翔實,觀照全面,是迄今為止對父親來臺宣慰這段關鍵歷史最完整的一則文獻。
書中第二部分是口述訪問,由我親自主導。我一共訪問了六位人士,六位受訪者從各種角度切入,讓父親宣慰臺灣這段歷史不僅只存于文獻記載,也存在人們的記憶中。印象最深的比如蕭錦文,他已經被推到大卡車上,往刑場槍決。可是卡車走到一半,又折回頭,返警察局,放回地下室,逃過一劫。蕭錦文後來出獄後,舅舅鄧社長告知,是父親那道“禁止濫殺,公開審判”的命令,千鈞一髮,及時趕到,救了他一命。我訪問蕭錦文時,他已88歲,提到這段往事,仍十分激動,他緊握住我的手,顫聲説道:“是你父親那道命令,讓我多活了66年!”
北青報:改變寫作的方式是不是您從《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就感覺到了一種歷史寫作的困境?事實上那本書出來以後,也有讀者有一些不同意見,認為有些“文過飾非,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
白先勇:很多人説我為我父親講話,我不為我父親講話,我為誰講話?很多事情他不曉得跟我講了多少次,我知道他的看法。當然其中必然有個人的看法,但都是憑史料,沒做過的事情我不會講,尤其這本書,在臺灣非常敏感。
北青報:作為一個父親,他到底是一個什麼形象呢?
白先勇:我父親雖然很威嚴,但他能夠講理,你可以説服他。當初我從臺灣成功大學水利系考臺大外文系的時候,當時家長肯定不會同意的,會被罵死的,但我父親沒有生氣。人各有志嘛,他年輕時不也一樣?
談文學
文學和歷史我都喜歡
有時候文學的影響比歷史還要緊
北青報:有評論家説,《臺北人》以文學的方式寫歷史,《白崇禧將軍身影集》則是直接用歷史的方式寫歷史,您自己有意識到嗎?
白先勇:文學的作品都是在潛意識完成的,但背後那個歷史架構在那裏。我在《臺北人》的卷首引用了烏衣巷那首詩,有民國的那個東西在那裏。
北青報:您更喜歡哪一種寫作呢?
白先勇:文學和歷史都要緊。文學當然對我來講是我的志業(yè),有時候文學的影響比歷史還要緊,我的《臺北人》肯定比《白崇禧將軍身影集》賣得多,不停地重印,別人對我的印象都從那裏來的。但是歷史可以反觀當作文學的注解,你如果把兩本書合在一起看,可能就更了解了,有人説真相大白,當年為什麼那樣寫,原來我心中還有歷史的意識。
北青報:嗯。確實很多人現(xiàn)在都會用《白崇禧將軍身影集》來為《國葬》和《梁父吟》當注解。當時寫父親和今天寫肯定是不同的?
白先勇:幾十年前要寫歷史,還沒到那個程度,歷史需要在一些人生凝練以後。文學比較直接一點,感性一點,歷史比較理性,有根有據。感性還是理性,其實兩個我都有,我喜歡看《史記》,看歷史、傳記這些東西。
北青報:你曾談到在“五四運動”一百年的時候,希望中國能迎來又一次文藝復興,將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結合,現(xiàn)在你看到這樣的苗頭了嗎?
白先勇:難啊。這個要命啊,但不能不做啊。我的崑曲就是一個實驗,脫了九層皮,累得我啊。人家説你幹嗎啊,其實這等於是一個事業(yè),一個載體,我試試看,我們的古文化還有沒有。崑曲給我很大的信心,我們的古文化給它適當?shù)酿B(yǎng)分,它可能把我們過去的源頭跟現(xiàn)代接起來,重新“回春”。
再往深層看,我們很多問題出來,都是文化問題。我們文化的傳統(tǒng)支離破碎,所以這個不對,那裏也不對,21世紀對我們這個民族很重要,能不能復興就在此一舉,需要全民的共識,我們都有這個心,我想會成的。
北青報:我記得您曾經談到過在創(chuàng)辦《現(xiàn)代文學》這本雜誌時的背景,有一點對“五四”時期文學腔調的不滿?具體指的是什麼?
白先勇:五四以來,那個時候白話文還不是很成熟,常常受西方翻譯的影響。那個年代的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確很多很幼稚的,比如説巴金早期那些,郭沫若早期那些。巴金後來寫得好了,《寒夜》就很棒,那個時候白話文有點文藝腔。
北青報:但您喜歡魯迅?
白先勇:魯迅厲害了,很老練。他40歲才開始寫,而且別忘了,他雖然是反傳統(tǒng)的,但他自己古書念得很多的;他也很奇怪,創(chuàng)造出自己的文體,還蠻有味道的。《紅樓夢》那個傳統(tǒng)才是正宗的,還有三國、水滸、西遊、儒林外傳,我們把這個丟掉了,現(xiàn)在寫小説的人要先看這些,不看這些不行的。現(xiàn)在年輕人不太愛看大部頭經典,愛看連續(xù)劇,但是文字也要緊的,所以我雖然已經退休了,還被綁回臺大教《紅樓夢》。臺灣的大學生也不耐煩看《紅樓夢》,我説不行,這本天書要看的,從頭看到尾。
北青報:在大陸也是這樣,上次做過一個調查,死活讀不下去的文學名著,《紅樓夢》居首。王蒙先生就很生氣,他説連《紅樓夢》都讀不下去,是中華民族讀書人的恥辱。
白先勇:我同意。怎麼會這樣?我以前講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一種是沒看過青春版《牡丹亭》的;現(xiàn)在我要説,世界上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看過《紅樓夢》的,一種是沒看過《紅樓夢》的。
北青報:現(xiàn)在出版的新的文學作品你都看嗎?比如臺灣更年輕一輩的?
白先勇:我都看的,那是一種新的風格。大陸的我也看的,韓寒我也看的,再年輕一些的就看不過來了。據説你們這邊每年上千本小説,看不過來的。
北青報:有您比較喜歡的嗎?
白先勇:我還是比較喜歡中生代的那批作家,莫言、余華、賈平凹、蘇童、王安憶他們這一批。
北青報:對於這批作家,似乎現(xiàn)在有一種現(xiàn)實焦慮癥,讀者也習慣性地批評説現(xiàn)實太精彩了,作家在這個荒誕的現(xiàn)實面前輸?shù)袅诵揶o?
白先勇:作家現(xiàn)在確實需要一種特別的形式來表現(xiàn)現(xiàn)實,現(xiàn)實確實變化太快了。這三十年,可能在人類史上也沒有這麼大的變化,目不暇接,不怪作家趕不上這個變動。以前我們講記憶,現(xiàn)在寫一個城市的東西,過兩年就不見了。北京,我來過很多次,好像過幾年就是一個新城。
這種情況下,作家要自己想辦法。我的看法是,文學是寫人性人情,人性人情是不變的,除非哪天發(fā)明一種藥,人變成外星人了。喜怒哀樂,生老病死,抓住永恒的東西來寫,總是會觸動人的不變的東西。最近,我的小説《孽子》在臺灣改成舞臺劇,轟動得不得了,觀眾哭成一團,連我自己都被自己感動了。自己寫的東西,自己也掉淚,真要命。我想,那就是因為它裏面抓住了一些不變的東西——人倫。
談兩岸交流
文化是兩岸交流最大的公約數(shù)
《甄嬛傳》看得瘋掉了,我也看,好看!
北青報:您曾經説文化是兩岸交流最大的公約數(shù)?現(xiàn)在兩岸的文化交流您覺得處在一個什麼階段?
白先勇:文化是兩岸之間的一種共識。不是政治,經濟,利之所趨。文化上,兩岸、全世界的華人、中華文化、文明都是共識,真的要努力復興我們的文化,有可能的。青春版《牡丹亭》成功的意義在哪?那就是兩岸合作的一個大文化工程。
表面看來,兩岸交流已經相當頻繁。臺灣對這方面的影響,鄧麗君、瓊瑤、周傑倫,流行的,臺灣戲劇、臺灣的文學也漸漸引進了。大陸的文化到臺灣去的,也有不少,連續(xù)劇《甄嬛傳》看得瘋掉了,我也看,好看!《雍正王朝》,席捲臺灣;崑曲很奇怪,臺灣喜歡大陸的崑曲,聽戲的也有,但是我覺得還不夠,遠不夠。文化其實就是文化,不要涉及政治,真正的文化交流,還可以深入,大陸文化這麼豐盛,這方面應該加強,應該讓臺灣感受到民族認同。
北青報:崑曲接下來還有哪些計劃?
白先勇:北大的崑曲課程還要繼續(xù)做下去。這個課程很貴,一年一百萬。我又幫他們找了錢,美國一個基金會。我希望北大能夠一直接續(xù)下去。以前,俞平伯他們本來就在北大教崑曲,我?guī)椭謴捅贝蟮膫鹘y(tǒng)而已。我在香港中文大學又設立了一個,明年在臺大再設立一個,內地、港臺都有崑曲中心。我希望在校園裏頭,把崑曲當做一個文化啟蒙課程,學生喜歡嘛,又有戲看,又有課聽,潛移默化地,5年在北大教了好幾百學生出來了。西方誰不學古典音樂、歌劇?我們真的缺少這些。對自己文化,文化復興,要從教育開始。
北青報:您現(xiàn)在的工作重點是什麼?比如父親的傳記什麼時候能寫完?我們已經太久沒有看到您的小説了,還有計劃寫嗎?
白先勇:我父親的傳,寫不完了,太複雜了,他和蔣介石40年的關係太複雜了,寫不盡,一本一本慢慢來吧。小説也會寫,肚子裏有一大堆,出版的時候再説。
文/本報記者 羅皓菱
攝影/嚴赟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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