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年前,一個八歲的小孩子,因為偶然間讀到的一本書,而受到極大的驚嚇:世上竟有這麼好看的小説!
“舊武俠小説”中,對金庸的小説創(chuàng)作,影響最大的一部書,是顧明道先生所著《荒江女俠》——不是這書寫得最好,而因金庸讀它最早。
“第一次”總是難忘,自己都覺得忘記了,其實沒忘,已經(jīng)成為一個人“背景”的一部分了。金庸遇到喜歡的作品,有重讀的習(xí)慣。他幼年讀《荒江女俠》,應(yīng)該不止一二遍。要説從1955-1972金庸寫小説的這十七年間,金庸不曾重讀《荒江女俠》,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倒是有的。有些東西,太熟了,不需要刻意去讀,去想,就像老歌裏唱的那樣,“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yuǎn)也不會忘記”。
《射雕英雄傳》中,黃藥師夫人馮衡女士對周伯通説:“這是從小讀熟了的書,到老也忘不了。”她説的事情是假的,講出的道理卻是真的。
《射雕英雄傳》不是金庸寫得最好的小説,卻是最受讀者歡迎的一部。而《射雕英雄傳》受《荒江女俠》影響最大。
《荒江女俠》首開“男女雙俠,共闖江湖”的先河,方玉琴與岳劍秋在江湖上被稱為“琴劍雙俠”,二人在小説第一回中已經(jīng)結(jié)識了,此後,有過兩次短暫分別,其他時候,都“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經(jīng)歷各種風(fēng)險,做出種種俠舉。金庸十五部小説中,延續(xù)這“雙俠聯(lián)袂闖江湖”格局的,唯有《射雕英雄傳》。郭靖與黃蓉,在小説第七回初相遇,其後,雖有兩次短別,其他時間二人都在一起,共歷艱險,直到小説大結(jié)局的第四十回。
《荒江女俠》中,有“琴劍雙俠”;《連城訣》中,有所謂“鈴劍雙俠”。相同點不僅是一對年輕男女合稱“雙俠”,更在於都把女子(琴、鈴)放在男俠之前,很有些“女權(quán)主義”氣味了。《射雕英雄傳》全書,並未出現(xiàn)“靖蓉雙俠”或“蓉靖雙俠”四字,但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靖蓉”二字,中間不加頓號。《荒江女俠》中,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後面沒有“雙俠”的“琴劍”二字,中間也無頓號。很可能,金庸這樣把郭靖與黃蓉聯(lián)稱,不自覺地,是受了《荒江女俠》一書的影響。
琴劍二人和靖蓉二人,都在小説中段訂下婚約,但在這麼長篇的小説寫到的這麼長遠(yuǎn)的時間內(nèi),都是遲遲不肯舉行婚禮。等男女主角“大婚”之時,小説也就結(jié)束了。《荒江女俠》最後一回寫出了琴、劍的婚禮。《荒江女俠》的結(jié)尾是:“琴劍姻緣,終告圓滿。……良緣天締,劍膽琴心。”《射雕英雄傳》最末一回,靖蓉的婚禮也還沒舉行,但黃蓉她爹已經(jīng)決定:“靖兒……你隨我回桃花島去,請你大師父主婚,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
《荒江女俠》是琴劍聯(lián)手為方玉琴被殺害的父親復(fù)仇,《射雕英雄傳》是靖蓉一起追尋郭靖的殺父仇人段天德與完顏洪烈。
金庸小説中的江湖人物,往往不是僅為江湖間的恩怨而打鬥仇殺,而扯上了“韆鞦大義”,並因此狠狠地遭到王朔鄙視。其實,扯上“韆鞦大義”的武俠小説,不是從金庸才開始有人寫。晚出的《射雕英雄傳》所標(biāo)榜的“韆鞦大義”是抗禦金國及後來的蒙古的入侵;早前的《荒江女俠》的故事背景已在清末,此書揭橥的“韆鞦大義”,則是反滿革命。
《荒江女俠》中,顧明道説:“為了一家一身的私怨而相互報復(fù),這是已失任俠的精神……武俠之徒當(dāng)為大勇而莫為小勇,所做的能要求有益於國家,有利於社會,純而無私,公而不偏,方才能使後人歡喜讚嘆,馨香頂禮。”這段話,完全可以用郭靖那句“俠之大者,為國為民”來概括。《荒江女俠》有一處,確實也寫出了“為國為民”四字。
《射雕英雄傳》及續(xù)集《神雕俠侶》中,不僅有江湖人物、門派之間的爭鬥,更有數(shù)萬人規(guī)模的大戰(zhàn)爭。《荒江女俠》寫到的戰(zhàn)爭規(guī)模沒有這麼大,也有數(shù)千人了。
《射雕英雄傳》中,有一人,身兼“肥婆”與“富婆”,被黃蓉割去了耳朵;《荒江女俠》中,我統(tǒng)計了一下,有四個人總共被割去了六隻耳朵。
劉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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