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定俗成與尊重原文的矛盾
作為歷史書的翻譯者,我的主要煩惱在於,在翻譯人名、頭銜等的時候,如何在這兩方面之間平衡:A,尊重原文和邏輯;B,照應(yīng)中國讀者的習(xí)慣。在A與B之間苦苦掙扎的時候,雖然我努力做到一致(consistent),但常常做不到。或許人類給無序的自然強(qiáng)加自己創(chuàng)造的秩序,註定是西西弗斯式的努力。
比如,翻譯外國人名,一般有兩個原則:一、 名從主人,即按照本人的語言發(fā)音來翻譯。比如F1方程式賽車手Michael Schumacher,他是德國人,就應(yīng)當(dāng)用德語來讀Michael,那麼就是“米夏埃爾”,不是英語的“邁克爾”。德國人寫的書裏把太陽王路易十四寫成Ludwig XIV,不能按德語翻成“路德維希十四”;法國人把英王Charles I讀成“夏爾”,還是得按照英語讀音翻成查理一世。
二、約定俗成,即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的東西,即便不是那麼正確,也不要標(biāo)新立異。比如Sherlock Holmes,翻譯成“福爾摩斯”,今人看來莫名其妙,當(dāng)初可能是受譯者的方言影響,但今天如果我們再把Holmes按照標(biāo)準(zhǔn)發(fā)音譯為“霍爾姆斯”“赫爾姆斯”,怕是沒人認(rèn)賬。
以上兩者很難兼顧,尤其涉及歐洲歷史時。名從主人和約定俗成的矛盾,可以説是A和B矛盾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現(xiàn)在一般所説的神聖羅馬皇帝Charles V(查理五世),若按照“名從主人”的原則,就麻煩了,他的血統(tǒng)特別複雜,成長經(jīng)歷也頗為曲折。他從小在佛蘭德(今天的荷蘭和比利時部分地區(qū))長大,可以説他的母語是荷蘭語和法語。那麼,他的名字是否應(yīng)當(dāng)是“夏爾”(法語)或“卡雷爾”(荷蘭語)?他是西班牙國王,是不是得按照西班牙語,讀他的名字為“卡洛斯”?後來他當(dāng)了德意志皇帝,是不是得他把叫“卡爾”?這個問題恐怕要把人煩死。好在中國歷史學(xué)屆的前輩,已經(jīng)定下了“查理”這樣約定俗成的名字,儘管它並非與這位皇帝真正有關(guān)係的任何一種語言,而恐怕是從英語來的。
再舉個例子,1066年,諾曼底公爵征服英格蘭,從此往後幾百年,英格蘭王室是講法語的。所以按照“名從主人”的原則,征服者威廉就不是威廉了,是法語的紀(jì)堯姆(Guillaume);獅心王理查也不是理查,應(yīng)當(dāng)是法語讀音“裏夏爾”。
諾曼人驍勇善戰(zhàn),中世紀(jì)的漫長歲月裏,在北歐征服了英格蘭,在南歐征服了義大利南半部分和西西裏島,建立所謂西西裏王國。西西裏曾經(jīng)被拜佔庭和阿拉伯人統(tǒng)治,講希臘語和阿拉伯語的人很多。那麼,這些講諾曼法語的國王,統(tǒng)治著講義大利語、西西裏語、希臘語、阿拉伯語的臣民,我們應(yīng)當(dāng)怎麼翻譯國王們的名字?“Roger”是“羅歇”(法語)、“魯傑羅”(義大利語),還是乾脆用大家最喜聞樂見的英語“羅傑”?
我曾與幾位英國歷史學(xué)家,如丹·瓊斯(Dan Jones)、羅傑·克勞利(Roger Crowley)等探討這樣的問題。他們其實也沒什麼辦法,一般是努力做到consistent,但往往沒用,徒增白髮。尤其克勞利先生通曉英、法、意、西、葡、拉丁、希臘、土耳其八種語言,他告訴我,他也經(jīng)常為人名轉(zhuǎn)換的問題痛苦。
英國歷史學(xué)家丹·瓊斯
英國歷史學(xué)家羅傑·克勞利
當(dāng)俄國人在説“prince”的時候,他們到底在説什麼
講到歐洲貴族頭銜,更加麻煩,有一個問題讓我糾結(jié)了多年,也糊塗了多年,那就是:有三種迥然不同的頭銜Knyaz(俄語),Prinz(德語)和Fürst(德語),在英語中都被譯為Prince,但在中文裏如何表達(dá)呢?親王?王子?這麼簡單嗎?
我在本文梳理一下這個問題,拋磚引玉。我沒有什麼必然的結(jié)論,只是把自己翻譯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困惑、産生的一些想法表達(dá)出來,向大家討教。
我中學(xué)時讀草嬰先生譯的《戰(zhàn)爭與和平》,遇到了一個非常困擾我的問題:俄國為什麼公爵那麼多?簡直成百上千,是個人都是公爵。並且,公爵的兒子,甭管幾個,都是公爵;爸爸還在世的時候,他的兒子們也都被稱為公爵。後來讀一些已經(jīng)有漢譯的蘇俄人(卡拉姆津等)寫的俄國歷史,注意到同樣的現(xiàn)象。
後來讀英美人寫的俄國歷史書(Robert K. Massie,Bruce Lincoln,Simon Dixon,Isabel de Madariaga等),注意到一點(diǎn):在英語的文獻(xiàn)裏,講到俄國的時候,極少用Duke(公爵),只有Prince。並且Prince也是何其多也,滿地都是Prince。Prince似乎並不是很值錢,不少Prince就是窮光蛋。最有名的就是Prince Potemkin,俄國女皇葉卡捷琳娜大帝的情人波將金。
波將金享有俄國的Knyaz頭銜和神聖羅馬帝國的Fürst頭銜
所以,我猜測,俄國有一個頭銜,被中國人譯為“公爵”,而被英美人譯為Prince。那麼這裡的Prince顯然不是王子,也不大像是親王。Prince不是那麼簡單。
在請教了俄語專家後,我對這個問題算是明白了,大致梳理如下:
關(guān)於俄國的公爵(俄文Князь,英文音譯Knyaz或knez,但在英文中一般譯為prince,所以常被誤譯為“親王”):這個詞源於原始日耳曼語,與英語的king和德語的K nig同源。Knyaz最初指斯拉伕人的部落酋長,後來成為斯拉伕封建制國家(如基輔羅斯)的統(tǒng)治者的頭銜。
這些國家的中央集權(quán)化加強(qiáng)後,有的統(tǒng)治者的頭銜改為Velikii Knyaz (Великий Князь,偉大的Knyaz),一般譯為“大公”,而其下屬的區(qū)域性統(tǒng)治者就稱為Knyaz,譯為“公爵”。公爵一般都是曾經(jīng)的斯拉伕統(tǒng)治者的後代,主要是留裏克和格迪米納斯的後代。到莫斯科公國(與後來的俄羅斯帝國)強(qiáng)盛起來之後,沙皇偶爾會授予公爵頭銜,如彼得大帝授予他的莫逆之交緬希科夫,葉卡捷琳娜大帝授予波將金。
葉卡捷琳娜大帝,俄國歷史上最有成就的君主之一,是一個Fürst的女兒
1801年俄國吞併喬治亞,原先喬治亞的大大小小的貴族在俄語中也被稱為Knyaz,很多韃靼貴族也自稱Knyaz。所以,公爵的頭銜大大貶值,往往不像西歐的公爵那樣有權(quán)勢。斯洛維尼亞、保加利亞、塞爾維亞等斯拉伕國家歷史上也用過Knyaz頭銜。
兼具“公侯伯子男”的德國prince
俄國的Prince是個陷阱,德國的Prince就更麻煩了。
在德語世界,有兩個詞Prinz和Fürst,都會被翻譯成英語Prince。
Fürst有兩個意思:
一、尤其在複數(shù)時,泛指貴族、領(lǐng)主,很像英語的lord或baron。順便説一下,無地王約翰和亨利三世時期的Barons' War,曾被錯譯為“男爵戰(zhàn)爭”。這顯然是不符史實的,因為武力對抗英王的肯定不全是男爵(baron),還有伯爵、騎士呢。這裡的錯誤,就是對baron望文生義,不知道baron還有泛指貴族的意思。作為泛指的baron或Fürst,可以譯為“諸侯”。在德語語境裏,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Kaiser)、國王(K nig)、公爵(Herzog)、伯爵(Graf)等,均可算Fürst。
二、作為一個具體的貴族等級和頭銜,在神聖羅馬帝國,F(xiàn)ürst高於伯爵(Graf)和無統(tǒng)治權(quán)的Prinz,但低於公爵(Herzog)。我一般把這個意義上的Fürst譯為侯爵,儘管它與英法意西等國家的侯爵(Marquess)不是一個詞源和意義。
Fürst的一個比較有名的例子,就是葉卡捷琳娜大帝的父親安哈爾特—採爾布斯特侯爵克裏斯蒂安·奧古斯特(Christian August, Fürst von Anhalt-Zerbst)。他長期在普魯士軍中服役,最終被弗裏德里希大王封為陸軍元帥,但他一輩子都是個地位並不顯赫、手頭頗為拮據(jù)的小貴族,讓嬌貴的妻子牢騷不斷。
葉卡捷琳娜大帝的父親,安哈爾特—採爾布斯特侯爵
再説Prinz。德語的Prinz和英語的prince雖然同源(拉丁語princeps,就是“元首”,也就是羅馬帝國早期皇帝的正式稱號),但在涵義上有一個重大差別:Prinz不一定是國王的兒子,只要是在神聖羅馬帝國達(dá)到Fürst及以上級別的統(tǒng)治者,他的兒子都叫Prinz。也就是説,侯爵(Fürst)、公爵(Herzog)、國王(K nig)、皇帝(Kaiser)的兒子都享有Prinz的頭銜。在英法意西等國家,一般不會把公爵、侯爵的兒子稱為prince,只有國王的兒子才會是prince。
女性的Prinzessin同理。如,葉卡捷琳娜大帝原名Prinzessin Sophie Auguste Friederike von Anhalt-Zerbst。她的父親是個Fürst,所以她享有Prinzessin頭銜。我將她的頭銜翻譯成侯爵小姐,而不是“公主”。
換句話説,在指代貴族的兒子這個意義上,德語Prinz的指代範(fàn)圍比英語prince要大。
但是英語prince可以指君主或一個政治實體的統(tǒng)治者,比如列支敦斯登在英文中被稱為一個Principality。但德語Prinz永遠(yuǎn)只是某個貴族的兒子,自己沒有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德文中列支敦斯登是一個Fürstentum,統(tǒng)治者是一個Fürst,儘管英語裏説列支敦斯登是Principality,統(tǒng)治者是個Prince。
所以嚴(yán)格來講,英語裏的Prince of Wales,翻譯成德語的話,用Fürst比Prinz好,因為他(至少名義上)是威爾士的統(tǒng)治者,而不是威爾士統(tǒng)治者的兒子。當(dāng)然德譯者往往根本不翻譯,直接照搬英語Prince of Wales。
如何翻譯Prinz這個詞?我覺得只能請譯者辛苦一點(diǎn),多查資料,確認(rèn)涉及的Prinz的爸爸的地位。如果是國王的兒子,那簡單,Prinz就是王子。如果是公爵或侯爵的兒子呢?借用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公子”,即諸侯的兒子,似乎不錯。但在德意志語境裏,出現(xiàn)一個中國味兒特別濃的“公子”,我總覺得太怪異,所以現(xiàn)在還沒有什麼好辦法。這裡提出來,請高人指導(dǎo)。
目前中文世界裏常常把Prinz譯為王子或親王,都不準(zhǔn)確。Prinz的概念比王子大。Prinz的地位則往往比中國人想像中的親王要低得多。
與Prinz相聯(lián)繫的,還有兩個概念,Kronprinz,Erbprinz。前者簡單,就是國王或皇帝的繼承人,譯為王儲或皇儲即可。Erbprinz則是Fürst以及上諸侯的繼承人,如何翻譯?參考中國,漢代諸侯王的正式繼承人亦稱“太子”。漢以後,親王的正式繼承人改稱“世子”,與德文的Erbprinz頗為貼切。所以我遇到Erbprinz,姑且譯為“世子”,儘管中國味兒也太濃了些。
中文譯者的使命
前面講到,德文中列支敦斯登是一個Fürstentum,統(tǒng)治者是一個侯爵,那麼按照本文的邏輯,就應(yīng)當(dāng)是列支敦斯登侯國。但在中國外交部網(wǎng)站上,譯為列支敦斯登公國。這無形中給列支敦斯登統(tǒng)治者提拔了一級。中文語境裏的確看不到“列支敦斯登侯國”的説法,“列支敦斯登公國”已經(jīng)深入人心。這又是我前文講的“尊重原文和邏輯”和“照應(yīng)中國讀者的習(xí)慣”之間的矛盾。
所以我常常羨慕將其他歐洲語言譯為英語的譯者。很多複雜的概念,他們可以簡化,比如把Knyaz,Prinz和Fürst一股腦兒全部翻譯成Prince,非常省事。有些難譯的概念,乾脆照搬原文。中國人讀世界史,很多時候還要依賴英文材料,畢竟精通其他歐洲語言的人少得多。可以説英文譯者給我們製造了許多糊塗。
當(dāng)然,具體到貴族頭銜的翻譯上,中文譯者遇到的許多麻煩,源於不得不沿襲傳統(tǒng),用“公侯伯子男”的中國體系去生搬硬套歐洲體系(並且歐洲各國的體系不盡相同)。這種生搬硬套,也是不得已為之。
在中文語境裏,我們往往需要花費(fèi)比英文譯者更多的腦筋,去厘清許多概念。當(dāng)然這也是讀世界史、譯世界史的一大樂趣所在。中文譯者,承擔(dān)著一些相當(dāng)重要的責(zé)任,一方面,盡可能消除外文世界原本就有的糊塗,避免散播謬誤;另一方面,也要避免自己去增加謬誤。
陸大鵬和他的譯著
(文/陸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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