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第8期《兩岸關係》雜誌刊登臺灣里長劉德文抱老兵骨灰回歸大陸的感人故事。10多年不懈的堅持,他奔赴大陸17個省份,將一個個漂泊異鄉(xiāng)的靈魂送回生命的原點,小人物的大情懷感動著兩岸同胞。
接近午飯時間,臺灣高雄左營區(qū)祥和裏的里長劉德文走進祥和山莊,去給住在那裏的老人送餐。“趙伯伯,吃飯啦!”一棟老舊的四層樓房前,他彎腰湊近百歲老人趙劍霓的耳邊大聲説道,而後扶著老人回到房間用餐。
回到辦公室,劉德文説起老人們的故事,如數(shù)家珍。大約10平米的小屋一角,掛著一面錦旗,上面寫著:“德文里長助人濟事似親人,遠隔兩岸成就靖魂回故里”,落款是“山西老兵張靖山親屬”。
“這些從大陸來臺灣的老兵,一輩子獨身,他們視我為兒子,我也把他們當作父親。”做里長10多年,劉德文親力親為照顧眷村老人,更因為老人的託付,一次次抱著逝者的骨灰,跨越海峽,帶他們回返魂牽夢繞的大陸老家,完成落葉歸根的夙願。
一位在臺灣土生土長的所謂“本省”閩南人,與顛沛一生、浸透苦難的“外省老兵”,他們之間卻有著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關係,每個故事裏都深切刻寫著宏闊歷史背景下“小人物”的“大情懷”。
“老兵一生孤苦,能服務他們,是我的福氣!”
劉德文的辦公室在屏山新村的路口,不遠就是祥和山莊。其實,村早已不新,所謂山莊也不過是幾棟建於上世紀70年代的老房子。
1949年蔣介石撤退臺灣,帶來大批軍人,其後安置形成所謂“眷村”。祥和裏就是一個老兵聚居的地方,最多時有4000多人,其中長期單身的有3000多位。劉德文2002年接手做里長時,獨居老兵還有千人左右,現(xiàn)已不足200位。
1967年出生的劉德文是屏東縣高樹鄉(xiāng)人,祖輩、父母都是普通農(nóng)民,而他做里長前也沒怎麼接觸過“外省老兵”。
劉德文曾在高雄一家銀行工作,1997年在祥和裏買了房。“我們搬來後,跟這裡的長輩常有互動。他們對我們很好,我大女兒出生時還幫忙照顧。”他説,“人家對我們好,我們也要付出,當他們遇到困難時,去幫忙解決。”
後來,在一位老人鼓勵下,劉德文放棄了金融業(yè)的高薪資,出來選里長,連任多屆至今。
劉德文做了里長後,對老兵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他們十幾二十歲就離鄉(xiāng)背井,跟著部隊到了臺灣,幾十年和大陸家鄉(xiāng)阻隔。兩岸開放探親後,他們才能回家看看,很多人的父母都不在了。將心比心,我們隔一段時間不見父母都不可以,他們呢,太痛苦了!”他説。
劉德文告訴記者,老兵靠微薄的退俸生活,平均每月不到2萬元新臺幣,省吃儉用還可以,但不敢生大病,住院請看護工一天就要2000元。
某天大雨,劉德文出外,遇見一位老人拄著拐杖去買午飯。“只有500米的距離,2個鐘頭後我回來時,他還在一步一步往回走。”因此,劉德文決定貼補經(jīng)費為獨居老兵送餐,一年365天風雨無阻。
在祥和山莊送餐時,記者看到,老人們見到劉德文都格外親近。他在樹蔭下和91歲的鮑創(chuàng)浦拉起家常,帶著濃濃浙江口音的老人説:“你是最好的!你是最好的!”被老人誇讚時,劉德文有些不好意思:“沒有啦。伯伯,你當我是兒子就對了!”
翻開厚厚的影集,劉德文動情地回憶起離世的老兵。“這位高飛伯伯,湖南人。那年他99歲,住院時把我找去,跟我説:‘里長,謝謝你這些年的照顧,我明天就要死了’。沒想到隔天一早,他真的走了。”劉德文語帶哽咽地説,“一個就要百歲的老人離世前專門跟我致謝,這份情感是我一輩子的財富。”
“我把這些長者都當作家人,能夠服務他們,是我的福氣。”劉德文説。
7月7日強颱風尼伯特來襲,劉德文提前從大陸趕回臺灣。他在電話裏對記者説:“我放心不下老人家們,擔心颱風太大,得回來陪著他們。”而他微信朋友圈裏最近發(fā)的一條這樣寫道:“95歲的高伯伯説好幾天沒看到我了,很想我。受到長輩的疼惜,開心!”
“老兵一輩子想家,幫他們魂歸故里,我開心、滿足。”
劉德文送餐時,走進一間逼仄的小屋,床上躺著一位已經(jīng)不能言語的老人。
“他是蔡萬章伯伯,96歲了,是我們的抗日老兵,當年跟著孫立人將軍,參加中國遠征軍,到滇緬對日作戰(zhàn)。他那時是連長,連裏一夜就犧牲到只剩7個人。戰(zhàn)場上,弟兄們互相交代,誰活下來要把死了的人帶回老家。”劉德文對記者説。
蔡萬章老人60歲時才重返河南老家,母親過世後就沒再回過。“他對國家、民族是有功勞的。我們不能忘記老兵的歷史價值。”劉德文看著閉目養(yǎng)神的老人,眼神裏流露出敬意與關切。
老兵們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劉德文聽來卻不覺得困難,在電話裏僅憑聲音就能分辨是哪一位。他常常陪他們聊天,聽他們細數(shù)兒時的記憶、家鄉(xiāng)的樣貌,也深切感受著幾十年的骨肉分離帶給他們的痛楚。
“過去,社區(qū)裏住得滿滿的,現(xiàn)在人越來越少。”劉德文感嘆老兵凋零,一代人不可避免地漸漸落幕。
顛沛孤寂的人生告終前,老兵們將遺願託付非親非故的劉德文。某天,一位老人對他説:“里長,我如果死了,請你把我的骨灰?guī)Щ丶摇!卑肽赆幔先司腿ナ懒耍瑒⒌挛穆?lián)繫上他湖南家鄉(xiāng)的妹妹,完成了老人的心願。
之後,劉德文一次次背著重約9公斤的骨灰壇,前往大陸各地,將一個個漂泊異鄉(xiāng)的魂靈送回生命的原點。“他們一輩子都在想家,他們走了,我能送他們回家,我是開心、滿足的。”他説。
劉德文辦公室的書架上擺著一本大陸版的新華詞典。“他很用功,不只學簡體字,每次去大陸都買很多地圖,為下一次行程設計路線。大陸太大,很多地方不熟,老人留下的地址有些名稱也變了,並不是很好找。”他的太太説。
劉德文沒有算過送了多少位老兵的骨灰回家,但記得已經(jīng)到過大陸的17個省份,最密集時一個月去了3趟。去年和前年,他都送了十幾個骨灰壇,今年已經(jīng)7個,跑了4個省份。
為了送骨灰,劉德文搭飛機、換火車,常常還得再坐長途汽車。途中住宿,因為訂不到房間,還睡過賓館大堂和候車大廳。
每次把骨灰送到大陸,劉德文都要陪家屬完成安葬事宜,才安心離開。但他卻很少順路旅遊,一次去陜西,老人家鄉(xiāng)離兵馬俑只有3公里,家屬想帶劉德文去參觀,被他婉拒了。
老人的託付多是口頭之約,只有少數(shù)寫在遺囑上。為了落實承諾,劉德文一家都參與其中,生活上很節(jié)儉,臺灣南部天氣熱,但家裏卻沒有裝空調(diào)。太太説,最初也不理解丈夫,畢竟家庭經(jīng)濟狀況不是很好,劉德文常跑大陸,家裏需要時不能在她的身邊。後來,慢慢認識到這件事的意義,對孩子、對家庭都帶來了很多正能量。
“我和兒女講,做這件事不能用金錢來衡量,這裡頭是做人應該有的情。”他説。
一次到山東,已故長者的兒子來接機,見到素不相識的劉德文抱著骨灰走出來,立刻就跪了下來。“我把他拉起來,我們抱頭痛哭了很久。”劉德文又一次紅了眼眶,“我對老人或是他們的家屬作了承諾,就要盡力完成。兩岸血濃于水,我要圓親情的心願。”
“我現(xiàn)在在大陸的親人可多了!我會繼續(xù)做下去!”
近幾年,一些大陸民眾也找到劉德文,托他協(xié)尋長輩的骨灰。這樣的尋找更加困難,如果沒有安葬在軍人公墓,就得到民間“大海撈針”。為此,他跑過許多無人照管的墓地荒冢,以及收納骨灰的大小寺廟。
“有時,家人要放棄了,我跟他們説,我都沒放棄,你們要堅持下去。”劉德文説。
3年前,原籍湖北的莊老先生在臺灣過世,他在大陸的女兒希望把父親的骨灰?guī)Щ乩霞遥业絼⒌挛膸兔ΑR驗槭掷m(xù)上的一些問題,事情一度擱淺。
“當時,我跟她承諾一定把莊伯伯帶回去,和莊媽媽葬在一起。我永遠記得,她回大陸前,讓她女兒喊我舅舅。”劉德文説。今年初,莊家人的願望終於圓了,放下重托的劉德文決定慶祝一下——他太太笑著告訴記者,所謂慶祝就是在高雄幾乎不外食的兩口子一起去吃了陽春面。
今年,一位來臺灣旅行的大陸女孩轉(zhuǎn)輾找到劉德文,在他的幫助下很快找到了她六姥爺?shù)墓腔摇E⒃诰W(wǎng)上寫了文章表達感念:“硝煙戰(zhàn)火的歲月已化為歷史的塵埃,不變的是兩岸割捨不斷的牽掛。致力於送老兵魂歸故里的劉德文里長幫助多少家庭再次團聚,而我的親人終於也踏上回家的路。感激劉里長,使跨越三代人、半個多世紀的思念收穫圓滿結(jié)局。”
劉德文和老兵們的大陸家屬原本素昧平生,後來卻成了沒有血緣關係的至親。他去大陸送骨灰,如果順路,就會去看望“親人”。
“我現(xiàn)在在大陸的‘親人’可多了呢!一次去湖北,幾家人搶著接待我。還有一次去山東,一位家屬為了再見到我,在機場等了5個多小時。”説這話時,這位憨厚漢子的臉上寫滿幸福與感動。
年初高雄發(fā)生地震,劉德文一早就接到30多位大陸“親人”的電話或是微信。“他們叫我劉叔、舅舅或者大哥,問我家人都平安吧。真是一家人的感覺!”他説。
劉德文坦陳有“臺獨”分子打電話辱罵他,但他“完全不在意少數(shù)偏激的人”。
談到不久前引起兩岸社會公憤的“洪素珠辱罵老兵”事件,他説:“太讓人氣憤了,太可惡了。人要感恩。臺灣沒有這些老兵來建設,不會有今天的發(fā)展。做人要飲水思源,我們要感念為臺灣付出血汗的這些長者。我們中國人的傳統(tǒng)美德,就是做人要孝順,百善孝為先。”
“無論先來、後來,我們都來自大陸,永遠不能分隔。這是我為什麼要堅持做下去的原因。”劉德文説,“我家祖籍是福建泉州,來臺灣十幾代了,父親還回去掃過墓。兩岸同根,一家親,我們不能忘本。”
“回憶起來,我很開心。我有那麼多‘爸爸’,在大陸有那麼多‘親人’!”劉德文接受記者採訪的那天,剛好是父親節(jié)。
劉德文已經(jīng)排好了接下來的行程,有4位老兵的骨灰正等著送回去。下個月,他的目的地是洛陽。(陳鍵興 魏培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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