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華錄》:縱有神顏 終究經(jīng)不起打量
縱有神顏 終究經(jīng)不起打量
因為還算研究過茶史,很多朋友問我《夢華錄》與茶有關的場面到底如何,我一律不回答,我們確實不知道宋代的茶的具象名場面,只知道留存於世的那些古老的關於茶事的詩歌和咏嘆,似乎和劇中繽紛妖嬈的身體動作和現(xiàn)代廉價風格的瓷器並不和諧,但也能理解劇組的做法,還能怎麼樣?
“茶百戲”早已經(jīng)失傳,只能用現(xiàn)代所謂的非遺來替代一下;珍貴的宋盞都在博物館裏,現(xiàn)場替代品隨時要配合主人公的情緒被打碎,那麼就來點亂七八糟的便宜貨吧。《東京夢華錄》裏繁華場景的再現(xiàn),終歸不過是行銷號裏的若干説辭。
另一個支棱起《夢華錄》的理由,是“顏值即正義”,鬆弛下來依然美好的劉亦菲,比之她被盛傳為“神仙姐姐”的年代,要好看許多。而陳曉也不是出道時候的閃亮長相,變得成熟一些,兩人扮演三十歲左右的經(jīng)過世事風霜的情侶,確實養(yǎng)眼。
但顏值這件事,真的能支撐起來這麼長的劇集?我很懷疑。
行銷號聒噪的繁華場面和顏值正義其實都是表像,歸根到底,支撐起《夢華錄》的是價值觀,從沒有看到一部劇中如此迎合當下價值觀,且迎合得天衣無縫。有一句文藝批評的理論:從二流的文藝作品裏,更能看到時代的真相。這句話用於《夢華錄》,很貼切。
先説説裏面男性角色的身份問題。主角顧千帆是非常有意思的設定,一開始就是虛擬的國家安全機構裏面的“活閻羅”,這個“活閻羅”極為正面,甚至劇集裏借助女主角趙盼兒之口説出了“國之鷹犬”這樣有顛覆性的臺詞。
“鷹犬”一詞獲得了正面意義上的褒獎,這種轉變從什麼時代開始?我覺得非常有探索的價值。要知道,現(xiàn)代意義上的我國文藝創(chuàng)作裏,除非特定類型的影視作品裏面的人物角色非常正面(公檢法系統(tǒng)相關),一般的文藝作品,“鷹犬”型的人物,要麼是邪惡化,要麼是敬而遠之,這種對“公門鷹犬”的讚美很少出現(xiàn)。
一方面是創(chuàng)作者不熟悉這個類型的人物;另一方面,我覺得是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對此類人物的鄙視沿襲了下來。四大名著中,無論《水滸傳》,還是《紅樓夢》,幾乎都瀰漫著對“朝廷鷹犬”的醜化和揭露,《紅樓夢》是暗寫,賈府打官司的陰暗層出不窮,《水滸傳》則是明寫,猙獰面孔窮形盡相。
貪官污吏手段之複雜,其實是明清世情小説裏的一大主題,我記得《醒世姻緣傳》中專門詳盡書寫了一個縣城的司法機構的腐敗,從胥吏到縣官,無一不瘋狂敲詐勒索,折磨百姓。有幾個常年貪污的捕快,一有公事就非常興奮,因為機會來了。且有專門的賬本,記錄著每一次收取的費用,要不是最後賬本失落,百姓幾乎很難有告倒他們的可能。也因此,他們的貪污賬本失落的瞬間非常驚慌,全家老少,無論男女,兇神惡煞一樣去百姓家裏拆床砸屋,一定要找出來。最後貪污暴露,被欽差揪出來的胥吏,至死也不理解自己的人生為何走到這一步,只認為自己倒楣,並沒有意識到這是制度性的腐敗,絲毫沒有悔改之心。作者的描寫,大約代表社會上一般的善良百姓對於公門鷹犬的看法:又怕又恨,只能敬而遠之。沒有想到,在時下最流行的劇集裏,“鷹犬”突然被高度讚美,成為了正義化身,不得不説,編劇的做法非常之反傳統(tǒng)。
仔細思考,其實這種人物塑造,是近年某種社會心態(tài)的體現(xiàn)。“求穩(wěn)定”成為非常主流的觀點,前些年流行的情調(diào)男,典型如安妮寶貝、郭敬明等作者描繪的白衣飄飄的男子,文藝腔的,清俊的,懂得情趣的男性已經(jīng)退位。包括虛擬出來各種“輕易購買市中心豪宅的男性主角”也被識破了真相,開始讓位於“體制內(nèi)”,收入穩(wěn)定且對國家忠心耿耿的男性,才是大男主,有機會贏得美人的青睞。
顧千帆的身上還賦予了父親的權力,本來其父親還沿襲了“清流死敵”的人物塑造,但很快編劇就放下了歷史因襲的官場道德觀,將清流也置於一個骯髒的地步,所有的成年人,無論清流、反對派,還是隸屬於宮廷後黨的各種成年官吏,都有一肚子的陰謀詭計,唯有一心面對“官家”效忠的顧千帆,是真正的出淤泥而不染。
這也是這兩年文藝作品的主導傾向,拋棄了古老的忠奸之辯,將小人物置身於邪惡之境地,最後小人物靠自己的忠誠和善良突圍,實際上這是美國大片的人物經(jīng)典設計,馬伯庸應用得很好。
但是在這部古偶劇裏,因為官場背景只是稍帶的主題,所以做得非常草率,我們只知道男主角有宰相父親,也有朝中清流派大臣的拉攏,還有自己非凡的忠心以及“毒辣”手段,在這些因素的加持下,雖然沒有看到結尾,我們也知道,男主角必將一路開掛,將“鷹犬”職位發(fā)揚光大。
值得一提的是,所有的官場配角,都是精彩的好演員,王洛勇、姚安濂、尹鑄勝,他們的表情和動作,用來塑造一種浮誇的陰險處境沒有問題。但由於編劇情節(jié)構造的薄弱,導致沒有高潮出現(xiàn),只是一個遊戲化的官場。當然,編劇也不允許真實描摹古代官場——因為編劇的主旨還是權力崇拜,既崇拜權力機構,也崇拜最高權力所有者——官家。
顧千帆是唯一的,值得的,被期盼的愛,想想最近爆火的“體制內(nèi)男友”“局裏局氣”的流行吧,不能不説,編劇是找到了時代之脈搏。
另一處“時代脈搏”,則是劇中的婚姻觀,“雙潔”被談論過多,我們這裡不再討論。劇中的三位女主角,各自有不幸的過去,但很滑稽的是,這種過去的人生經(jīng)驗並沒有給她們什麼智慧增長,只是讓她們沉浸在找個好男人的夢想裏不可自拔。而所謂好男人,標準非常單一,幾類男人絕對不能有。
首先,“多情種”是一定要拋棄的。情,是險惡的,既不能帶來金錢,又不能帶來穩(wěn)定。劇中選擇了林允兒扮演的琵琶女來承擔這一“為情所傷”的角色,江南的油滑男子不可靠,東京的世家子弟更是不可接觸,凡是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浪漫,都是有問題的,這一觀點反覆被強調(diào),簡直到了病態(tài)的地步。
而“貞潔”是女性貢獻給男性最大的禮物。趙盼兒多虧自己的智慧,無論在教坊,還是與貧寒的“前夫哥”相處,都保持了貞節(jié),所以她得到了最好的獎賞,一個忠心愛她的公務員。
還有,“出身低微”是應該警惕的。劇中的“前夫哥”探花郎歐陽旭,之所以一路坎坷,並不在於個人道德缺陷,劇中趙盼兒也反覆説,他本性不壞。他的官場路徑之所以難以順遂,很大程度就是完全沒有靠山,無論是父系,還是剛找到又被拋棄的岳家豪門,導致他只能另辟蹊徑,靠自己不擇手段往上爬。
做妾室是不能抬頭的,劇中的女性,一聽到自己不是明媒正娶,作為正妻嫁入豪門,都會大義凜然起來:“談都不要談。”
這幾點下來,其實已經(jīng)將當代主流的擇偶觀描繪了出來:一定要正式婚姻,一定要大房,一定要加入到權力體系之中,一定要將女性貞節(jié)的肉體作為陪嫁。
我並不覺得這些觀念的設置有問題,但如果説這符合歷史真相,那就太可笑了。宋代女性如果真能嫁得這般如意,也就不會有那麼多家書規(guī)訓問世了,作為束縛女性的各種文本流行的時代,女性的血淚史是毋庸置疑的。別説劇中的幾位平凡女性,即使真正的貴族女性,如李清照,必須要做出決絕的行為,才能有自由,哪像我們時代劇裏的女人們一樣,就差把女德兩個字繡在衣服上了。
一部通俗作品,展現(xiàn)的是當下的流行觀念,這個不足為奇,但是迎合大眾到如此地步,現(xiàn)代人喜歡什麼就寫什麼,不得不讓人鄙視。
王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