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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莎士比亞接受史中的傅光明新譯

      2019年01月16日 08:55:00來源:文匯報

        ■徐德明

        夜以繼日讀傅光明新翻譯的《莎士比亞全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18)的首輯四種《哈姆雷特》《奧賽羅》《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情景恍若回到當年讀朱生豪的情景,40年一瞬。再看緊接戲文的“導讀”,每一個都可以單獨成冊,比得上收20個戲劇故事的《吟邊燕語》整本篇幅,長到一百幾十頁。四個單冊劇本都顯出富態(tài)。

        我讀大學是七七級中文系。1970年代前期也有莎士比亞書籍流佈民間。我沒有看過莎士比亞戲劇,讀了長詩《維納斯與阿童尼》而痛恨野豬,那時鑒賞水準不高,傳遞時彼此告知:是世界名著!書店櫥窗裏、櫃檯上出現(xiàn)各種世界名著時,我已經(jīng)在讀大學了。大約是1978-1979年間,同學買了朱生豪譯《莎士比亞全集》,我們一個多月輪著讀,如饑似渴、生吞活剝而難求甚解。我們竟一時專研莎士比亞,居然敢寫《福爾斯塔夫論》!特別喜歡《亨利四世》《亨利五世》《溫莎的風流娘兒們》,被大胖子騎士迷住了,也驚訝王子竟出入下層與他喝酒廝混。當年我們能夠利用的研究資料只有社科院外文所的《莎士比亞評論彙編》。後來把對外國文學的一腔熱情轉(zhuǎn)移到受其影響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上來,實在是因為語言水準、資料及視野受限。其時,與上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俱進的是外國現(xiàn)代派文學的翻譯,理解那一大套 《外國現(xiàn)代派作品選》現(xiàn)代性的難度,把我推向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我此後無暇矚目莎士比亞,和我同年的當代作家們對黑色幽默、魔幻現(xiàn)實主義較對文藝復興更感興趣。當代中國作家?guī)缀鯖]有莎士比亞的“影響的焦慮”。

        現(xiàn)代中國知識分子對莎士比亞及文藝復興情有獨鍾,還是“五四”那一代人,那是中國的文藝復興,經(jīng)歷與感受過“五四”的一代人是莎士比亞的熱情讀者與翻譯者。即以《哈姆雷特》的翻譯來説,多數(shù)人不是朱生豪那樣的翻譯專門家,其中詩人、戲劇家乃至語言學家不在少數(shù):卞之琳、曹禺、王了一,人們已經(jīng)不大提起他們的翻譯。距離朱生豪作品的重印與斷檔幾十年後,傅光明出場了,他從現(xiàn)代文學的研究與學術(shù)刊物的編審中分身,去獨力翻譯莎士比亞的全集!一個細節(jié)可説明莎翁對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影響,老舍上世紀30年代散文《有了小孩以後》,談女兒“在我的稿子上畫圈拉杠”,其打斷文思:“剛想起一句好的,在腦中盤旋,自信足以愧死莎士比亞……”《茶館》第三幕中真寫出這麼一句:(丁寶)“我才十七,就常想還不如死了呢!死了落個整屍首,幹這一行,活著身上就爛了!”哈姆雷特在第五幕墓地上問鄉(xiāng)人甲:“一個人埋在土裏要多久才會腐爛?”答曰:“要是他還沒死就已經(jīng)腐爛——最近有好多染了梅毒的屍體,不等埋就爛了。”(本文所引為傅光明譯文)丁寶現(xiàn)身説法,比鄉(xiāng)人的間接表達有力得多。《茶館》這一句可視為老舍終於踐行20年前的諾/戲言。我孤陋寡聞,不知我的同代人作家有否下筆盯著莎士比亞。

        傅光明研究中國現(xiàn)代文學,尤其是老舍。他不甘畫地為牢,竟然像老舍一般越境跨界到了莎士比亞。我知道他能言善道,讀了譯本才真感受到他中英文左右逢源。他不懼長長的前賢行列,譯文中時時對照的是朱生豪、梁實秋,專找翻譯全集的前輩切磋;他不刻板地應(yīng)古而譯,努力把莎士比亞變成可以與當代中國人對話的源頭活水。我沒有讀過任何英文版莎翁全集,不想置身翻譯行當隔靴搔癢,只想説傅光明譯本與當代中國文化對話的一點價值:譯本呈現(xiàn)“二希文化”的前世今生、譯文不避莎翁原文粗野的開闊心胸、傅譯與當下人文的一些關(guān)聯(lián)。

        憑著對希臘神話傳説,兩大史詩和悲喜劇詩人的了解,我讀譯本註釋中的希臘羅馬典故常有會心。注解中那麼多援引《聖經(jīng)》、脫化句子或反轉(zhuǎn)運用者,不是一般了解《聖經(jīng)》,有博覽研究各種版本的功力。傅譯本昭示我們莎士比亞面對希臘、希伯來文化的自信,做人類既有文化的主人。當年讀朱生豪,面對的差不多是潔本,人們評價他回避粗俗,其實他避開的是“粗野”。拉伯雷《巨人傳》的粗野是健康的活力,《十日談》《坎特伯雷故事集》不回避“性”(我讀大學時看的譯本仍是潔本),正是把注意力放在了完整的人性上。還原莎劇原來面目,正讓我們看到原汁原味的伊麗莎白時期的社會文化和劇場。合觀整個歐洲文藝復興,莎士比亞必然是這般模樣。《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羅密歐指出朋友茂丘西奧:“一談到性你就來了興致”,《威尼斯商人》的結(jié)尾是個魚水交歡的性、情的大團圓。《哈姆雷特》裏奧菲莉亞唱著古歌謠:“走進屋時一姑娘,出了房門變婦人。”她不是朱生豪呈現(xiàn)的至純佳人。我們經(jīng)歷的現(xiàn)代主義的文學與文化不可謂沒有人性深度,但卻狹窄了;經(jīng)驗著後現(xiàn)代社會,則連深度也不見了。莎士比亞標誌的文藝復興是當代人文的一劑補藥,傅譯《莎士比亞全集》適時而至。

        我在寫下上述感受的時候,傅光明正由奧斯曼而雅典、威尼斯,行走在對莎士比亞戲劇世界的追問中,他步履的求證與《導讀》文字的考據(jù)精神一致,他善於化解一般學術(shù)的艱澀與枯燥去説故事,而讓學術(shù)的內(nèi)涵得以雅俗共賞,這更是一般譯者與論者難以達到的境地。傅譯不僅追尋故事的因果,也不回避莎學的學術(shù)史。托爾斯泰用寫實的戲劇美學評價《奧賽羅》,造成兩位偉人的牴牾;海涅以猶太人身份體會 《威尼斯商人》,讀出了莎劇中現(xiàn)代族群的認識論。傅譯莎劇第二輯五種已經(jīng)快面世了,我期待那曾經(jīng)精讀過的歷史劇《亨利四世》等,想聽傅譯的福爾斯塔夫高聲歌頌白葡萄酒,讓我再沉醉一次。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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