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江南北中國人一年中對食物最執(zhí)著的這幾天,“好吃”、“好看”早已不能闡釋這份至深的固執(zhí),人們更講究的是“意頭”——一個囊括了一切美好的寬泛概念。美食從來都飽含滿滿心意,不單純?yōu)槲独俣嗖华殞偃碎g。它還是溝通人神、跨越陰陽的中國方式——人需要表達對神明之敬意或?qū)ψ嫦鹊乃寄顣r,總是寓情於以祭拜為名的食物。
我們的故事從何講起?臺灣或是最合適的地點。從“唐山過臺灣”(指歷史上由中國大陸向臺灣島的移民活動,“唐山”指華人的江山)到激蕩的近代史,這座不大的島嶼意外地成了諸多族群共同生息繁衍的土地。移民的傳統(tǒng)又不斷與臺灣文化交纏、碰撞與融合,建構(gòu)了臺灣人對春俗的集體回憶。
遍尋中國年貨,聊慰“外省”鄉(xiāng)愁
南門市場,是北臺灣知名市場。隆記南京板鴨、逸湘齋、上海合興糕團店、金華火腿店、快車肉乾、南園潮州粽子、龍?zhí)秱バ前印信粕狭宅槤M目的地名,裹挾著美食的複合氣息,若非身邊臺語的買賣聲不斷提醒著我,著實讓我難以分辨自己當下身在何地。“這是臺灣的春節(jié)?”我不禁嘟囔了一句。阿雅沒有直接回答我,倒是講起了一段八年前的採訪經(jīng)歷——
當時還是研究生的她,因課業(yè)來到南門市場調(diào)研。一位由家人陪伴、坐著輪椅的老者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番對談後得知,他正是1949年匆忙來臺的上海老兵,即俗稱的“外省人”。當年二十齣頭、從血雨腥風裏拼殺而來的小夥子,如今已是年逾八旬、必須倚賴輪椅生活的垂垂老者了。他是南門市場的常客,每逢春節(jié)總會來此置辦年貨,而他心裏的年貨,首先必須有合興糕團店的上海松糕,必須是桂花的、包豆沙蓉。在他記憶深處,松糕是媽媽過年才舍得弄的美食。松糕後來也成了他的臺灣春節(jié)味道。如今,他與母親早已陰陽兩隔,但他仍習慣在每個除夕,擺三塊松糕、斟三杯清茶、燃三炷香,面朝故鄉(xiāng)所在的西北方磕幾個頭。在他看來,這毫無規(guī)範可循的祭祀儀式卻最能代表新年的來臨。松糕表達了他最隆重的心意——思念媽媽,即使無法再見。
歲月的斑駁讓“外省人”的概念越發(fā)淡化,或終有一日它只能成為教科書中的歷史稱呼。南門市場的這些“外省美食”,在我看來也許只是一幅有所變形、甚至有些滑稽的大陸美食地圖。可在很多寓居臺灣多年的、各懷故事的中國人的心中,它們卻是春節(jié)裏最不能遺忘的、可能也最令人感傷的美食。上海老兵的媽媽松糕,金華的火腿,湖南的臘肉或南京的板鴨,每個地名,每種美食的背後都承載著滋味濃郁卻回味酸澀的心意。涉世未深的我,無法以任何一套傳統(tǒng)概説這些心意,就且稱它們作“思鄉(xiāng)”吧!
心意雲(yún)集之地:臺灣省屏東縣車城鄉(xiāng)
“粿”山“粄”海,得“閩客”中意
當然,幾十年的風雲(yún)變幻讓南門市場不再純粹是外省人的“記憶所繫之處”,也成了閩南人和客家人(俗語合稱“閩客人”)的美食集中之地。市場深處的面點攤擺滿了糕點麵食。若非有阿雅,我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懂這些樣貌百變的食品。我唯一能準確識別的大概只有粿(guǒ)了。沒料到的是,粿裏規(guī)矩特別多,意頭各有韆鞦。“發(fā)粿”乍聽玄乎,若説發(fā)糕想必人人皆知。在年輕臺灣人看來,發(fā)粿算不上珍饈,但不少人都能説出個道理。平日的發(fā)粿可以“不修邊幅”,春節(jié)祭拜時卻絕不能有絲毫大意,粿上的裂痕必須綻得漂亮——夠大、夠深,才是意頭夠滿。客家人稱之為“有笑”,意寓來年興旺發(fā)達。現(xiàn)代臺灣人還習慣在發(fā)粿中心插上飯春花——一支精緻的剪紙裝飾物。在福佬話(俗稱,一般指閩南語)裏,“春”與“剩”同音,寓意“歲歲有餘糧,年年食不盡”。過去,人們把飯春花插于剩飯,並稱之為春飯,如今一些臺灣人也會借著發(fā)粿烘托飯春花的美意。
菜頭粿是閩南與潮汕地區(qū)對蘿蔔糕的説法,菜頭是彩頭的諧音。食菜頭粿,來年願得好彩頭。不過,臺灣人最普遍的春節(jié)粿當數(shù)鹹粿與甜粿了。前者又名包仔粿,豐富的肉餡飽含著期待“神明祖先庇祐、來年包金包銀”的美好願望。甜粿用料相對廣泛,豆蓉、芝麻、花生乃至黑糖皆可。在春俗裏,“甜美”與“好意頭”幾乎是同義詞,是每個人都渴望的美好吧。
阿雅説,閩南人的粿就是客家人説的粄(bǎn),亦即我們説的糕點。她説,紅粄應(yīng)該是臺灣意頭“最華麗”的糕點了。這種又被稱作紅龜粿的食物,廣泛用於一年四季的民俗。春節(jié)的紅粄是最講究的。因為紅花米——一種可供染色的菊科植物的加入,紅粄通體呈現(xiàn)出自然均勻的淡紅,客家人還喜歡給粄捏出個又長又彎的“尾巴”,既像燕尾,又像古宅的燕尾脊,這是向神明表達敬意的方式,也是把心意送達神明的“捷徑”。對我來説,紅龜粿最顯著的特徵更是精美乃至奢華的“龜背”,或醒目的“福、祿、壽”,或象形地化為圖案的壽桃、元寶或荔枝,或是融蝦紋、雙魚與松鶴,等等。就像雕版印刷一樣,木刻粿印是傳統(tǒng)社會述説這些心意的重要工具。這些年來,能見到的實用物已多是塑膠制粿印了,傳統(tǒng)的木製粿印正在退出我們的生活。粿印正在從各家舖子的鎮(zhèn)店之寶變成博物館的鎮(zhèn)館之寶,這著實令不少“老臺灣”深感焦慮。
不過粿或粄雖然心意十足,但若不小心,也會把美意“吃壞”。臺語中“把粿煎焦”的諧音極似“赤貧之赤”。為防萬一,人們不會貿(mào)然煎食粄粿,更不會以此法製作拜神祭祖的食物。這是方言的力量,或説任何一方水土,都有自己講究的心意。這就像廣州人絕不敢以豬的“左手左腳”拜神祭祖,因為在粵語中它與“礙手礙腳”的發(fā)音幾乎一樣。
[責任編輯:李瑞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