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湖南省長沙市公安局發(fā)佈消息,歷經(jīng)十個多月的偵辦,葛蘭素史克(中國)投資有限公司(下簡稱GSKCI)涉嫌對非國家工作人員行賄、單位行賄、對單位行賄等案已偵查終結,于日前依法移送檢察機關審查起訴。
據(jù)介紹,GSKCI在中國銷售的藥品大多冠以海外原研藥名義,在藥品進口前通過轉移定價的方式,增高藥品報關價格,在將鉅額利潤預提在境外的基礎上,設定高額銷售成本用於支撐賄賂資金。
GSKCI藥品的價格遠高於在其他國家的價格,最高的達到其他國家的7倍。GSKCI能夠將真實成本僅10余元的藥品,在中國賣出10倍以上的高價,實現(xiàn)數(shù)以億計的銷售收入;但銷售收入逐年飆升的同時,卻是微利甚至虧損。
葛蘭素史克中國公司高管指認,該公司從2009年開始,調(diào)整銷售策略,涉嫌用金錢賄賂開道,提高銷量。另外,該公司為應對工商部門調(diào)查,成立專門危機公關小組,採取涉嫌商業(yè)賄賂的方式拉攏工商人員,意圖逃避處罰或減輕處罰。
昨日下午,葛蘭素史克(中國)方面在發(fā)給新京報記者的郵件中引述“葛蘭素史克公司發(fā)言人”的表述稱,“今天我們與公安部進行了會面,其間他們向我們通報了調(diào)查的進展,我們非常嚴肅地對待這些指控。這讓我們非常擔心,它們違背了葛蘭素史克的價值觀。公司將繼續(xù)就此案全力配合政府相關部門。”
招數(shù)1 “轉移定價”
同一藥品中國內(nèi)地出廠價是韓國七倍
新康泰克、芬必得、賀普丁……提起GSKCI旗下的“明星”藥品,中國老百姓十分熟悉;它們在中國高昂的定價,也令人印象深刻。
記者從有關方面獲得的一份2012年5月GSK《專利藥品(含專利過期藥品)境外市場價格填報表》中,清晰地反映了這一點。
以知名藥品賀普丁為例,在中國的出廠價是142元人民幣,而在韓國只有18元,在加拿大不到26元,在英國不到30元,在德國、日本及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qū),其出廠價也遠遠低於中國內(nèi)地。這並非個例。GSK的另一種藥品賀維力也呈現(xiàn)同樣的情況:相較于日本的103.5元和中國香港的59.92元,它在中國內(nèi)地的出廠價高達182元。
GSKCI的藥品價格為何如此之高?價格又是如何確定的?
多名涉案的GSKCI高管供述,新藥進口到中國前,大多冠以海外原研藥名義,在藥品進口前通過轉移定價的方式,增高藥品報關價格,將鉅額利潤預提在境外。
犯罪嫌疑人、GSKCI原副總裁兼疫苗部總經(jīng)理陳洪波説,這是跨國公司實現(xiàn)利潤最大化的一種主要方法。在原産國分公司把要賺的利潤確定好,把確定後的(原産國)零售價作為銷往另一個國家分公司的成本價。在這個基礎上,再實行一套價格策略,確保在另一個國家能夠盈利。
“對GSKCI而言,除了進口成品藥,還有一種方式是進口原料再加工。”陳洪波供述,西力欣的原料由GSK在塞普勒斯的分公司做,瓶裝是在義大利分公司,從塞普勒斯到義大利進行一次價格轉移;從義大利分公司到中國貼標簽,再進行一次價格轉移。多次價格轉移之後,每個分公司都賺錢,總利潤相當可觀。
犯罪嫌疑人、GSKCI副總裁兼企業(yè)運營總經(jīng)理梁宏在供述中稱,GSKCI的這種做法不僅大幅提高進口藥品價格、獲取鉅額利潤,而且將應當在中國境內(nèi)産生的大部分利潤留在境外,達到少繳稅的目的。
因此,GSKCI財務報表上的數(shù)據(jù)也就不難理解——2009年至2012年,公司主營業(yè)務收入約為39.78億元、48.62億元、55.29億元、69.75億元;而同期的營業(yè)利潤約為1.09億元、﹣0.47億元、0.6億元、﹣1.88億元。
“值得注意的還有主營業(yè)務成本,與主營業(yè)務收入一樣,也呈逐年猛增之勢。”偵辦GSKCI案件的專案組民警介紹,2009年至2012年,公司主營業(yè)務成本(進貨成本)分別約為30.39億元、37.13億元、43.16億元和50.3億元,這其中就包含通過轉移定價預留在境外的利潤。
以賀普丁為例,2012年,賀普丁真實成本為15.7元,轉移定價後到中國GSKCI工廠的口岸價是73元,GSKCI出廠價(不含稅)為142元,經(jīng)物價部門核準的最高零售價為207元。
除了通過“轉移定價”把利潤留在國外之外,GSKCI還在國內(nèi)進行了另一次“價格轉移”,其報關進口虛高價格的藥品後,通過其設在中國的工廠加工包裝出售給GSKCI。在這部分“價格轉移”中,不僅實現(xiàn)了其中國工廠的利潤,也通過GSKCI藥品出廠價與GSKCI中國工廠出廠價中間的差價,預提了在中國的賄賂銷售費用和目標利潤。由此可見,把虛高價格的藥品賣出去是GSKCI的最大目標,表面上看GSKCI微利或虧損,實際上賣得越多賺得越多。
招數(shù)2 “黑金行銷”
為讓醫(yī)生多開藥 借“講課費”行賄
人們不禁要問,這些貴得離譜的藥品怎麼能打開中國市場,甚至坐上行業(yè)老大的位置?
李某是此次被移送審查起訴的46名疑犯之一。身為湖南某市級醫(yī)院的肝病中心副主任醫(yī)師的他,涉嫌非法收受GSKCI醫(yī)藥代表譚某送達的現(xiàn)金數(shù)萬元以及GSKCI提供的免費旅遊。
據(jù)李某供述,從2012年3月起,GSKCI為刺激賀普丁的銷量,每開出一盒給他20元,每增加一名病例入組(給一名新病人開賀普丁)給他100元。他每月可以開出150到200盒,增加5到8名病例。而譚某在每次按月送錢的同時,還會遞上一張“講課單”讓他簽字,言明這是“講課費”。
“我一年分12次支付講課費。實際上,李某總共只講了兩三次課,其他大部分都是虛構的。”譚某供述。“講課單是我按照公司發(fā)的模板列印出來的。這些錢要以講課費的名義在公司報銷。”
“有的醫(yī)生回避赤裸裸的金錢交易,但希望提高自己的業(yè)內(nèi)名聲。這時,學術會議的作用就體現(xiàn)出來。”另一名涉案的GSKCI醫(yī)藥代表王某説,邀請醫(yī)生參加會議的費用由公司支付,禮品由公司提供,會後的旅遊也由公司埋單。她的上級主管曾經(jīng)明示:“認錢就給錢,認學術就給學術機會!”
葛蘭素史克中國公司人力資源部總監(jiān)張國維稱,GSKCI出現(xiàn)大量涉嫌商業(yè)賄賂行為是公司近年政策導向的必然現(xiàn)象。他供述稱,以原GSKCI總經(jīng)理馬克銳2009年來華掌舵為分水嶺,公司的經(jīng)營理念和模式發(fā)生了重大轉變。
張國維稱,2009年,葛蘭素史克全球總裁上任,對銷售
葛蘭素史克案大事記
2013年6月28日
長沙警方表示葛蘭素史克有高管涉嫌經(jīng)濟犯罪而被當?shù)毓矙C關調(diào)查。
7月11日
公安部網(wǎng)站發(fā)佈消息,葛蘭素史克部分高管在華行賄被立案偵查。
7月23日
葛蘭素史克稱在華公司的部分高管可能會通過逃避公司流程和監(jiān)管進行不當操作觸犯中國法律。
7月29日
報道稱有18名與葛蘭素史克在華賄賂案相關的人員被拘捕。
10月25日
葛蘭素史克公佈了2013第三季度財報,數(shù)據(jù)顯示公司在中國的藥品銷售額大幅下跌61%。
增長提出很高的要求,為此,總部向GSKCI派來實際控制人馬克銳。馬克銳到中國第一項任務就是轉變政策,提出“銷售為王”的口號。從利潤為主變成銷量為主,銷售指標每年不斷增加,以彌補美國、歐洲市場的大幅下降。
“沒錢就別想提高銷售增長。”張國維説,財務出身的馬克銳向銷售人員了解情況,他們反映用錢跟醫(yī)生拉關係,銷售才能增長。而GSK原來在這方面的資金較少,市場活動也不是跟銷售掛鉤,這樣就不可能提高銷量。馬克銳了解這些資訊後,馬上研究制定新政策,把市場費用和銷售掛鉤。
原GSKCI疫苗部總監(jiān)張繼國也證實了這一説法。他説,不僅銷售部門要一切以銷售為主導,所有的部門也都要為銷售提供支援。按照馬克銳的要求,獨立的市場部被分解到各銷售部門,以學術推廣為主的市場活動轉變?yōu)榕c銷售掛鉤;陸續(xù)組建市場準入部、處方藥醫(yī)學部、多元化部和大客戶團隊輔助銷售。
同為犯罪嫌疑人的人力資源部招聘總監(jiān)郭建華感受更為明顯:2008年基本維持在900-1000人的銷售隊伍,2009年突然開始加速“擴軍”,每年招入數(shù)百到上千人不等,至今為止,銷售人員總數(shù)已達5500人。
梁宏交代,在財務預算方面,醫(yī)藥代表每月有3000~5000元可以用在醫(yī)生身上。“當然這是不夠的,還可以申請更多費用,總的不超過藥價一定比例。例如,肝炎業(yè)務部的比例是5%到8%。”
為了挖掘銷售潛力,GSKCI還設定了上不封頂?shù)某~銷售獎金,以及“精英俱樂部”政策,俱樂部成員每年漲兩次工資,可以得到更多獎金和出國旅遊;反之,如果完不成銷售指標,則面臨著被解雇或無法升遷的命運。
張國維稱,如果員工不那麼做,就沒有辦法完成指標拿不到獎金,甚至有可能導致失去工作。
“這對一線銷售人員的影響力和誘惑力非常大,導向作用是非常強的。”梁宏估算,GSKCI為打開銷路投入的行賄費用佔到藥價的30%,每年的總金額高達數(shù)億元人民幣。這也換來豐厚回報,2009年到2012年,GSKCI的銷售收入從39億元增長到近70億元。
招數(shù)3 “以賄掩賄”
公司審計部門教員工“如何行賄不違規(guī)”
“公司從上到下,把‘合規(guī)’當成一層老虎皮披在身上,而不是真正建立機制、採取措施,所謂‘合規(guī)’僅僅停留在口頭上。”犯罪嫌疑人之一、GSKCI法務總監(jiān)趙虹燕説。
一些GSKCI的員工證實,公司一方面制定有各種規(guī)章,經(jīng)常組織員工學習;另一方面則是教他們?nèi)绾问共缓弦?guī)的行為看起來“合規(guī)”。
“醫(yī)生講課用的課件,市場部、醫(yī)學部已經(jīng)準備好了,一般有5到6套,我們在報銷單上寫某醫(yī)生用了某課件,可以做到一個月不重樣,看起來不會太假。”前述的涉案醫(yī)藥代表王某説。
王某供述,用發(fā)票報銷“講課費”時,雖然公司有過培訓,還是擔心做得不夠真。“財務部、審計部有時候會打電話來,指出哪不合規(guī),教我們怎麼改,改好了再寄回去。”
“包括馬克銳本人,許多高管、中層都知道醫(yī)藥代表向醫(yī)生行賄的做法。但自身還是會受到限制,不超過(藥價的)10%,而且通過很多手段才能把錢套出來。”GSKCI多元化産品部負責人蘭省科供述,為了擴大賄賂銷售規(guī)模,GSKCI推出了“第三方管理模式”。
“實際上就是包銷。比如銷售復達欣時,我們支付推廣服務費給第三方公司,第三方公司再把費用給醫(yī)生,還是變相的行賄。”蘭省科説,“這種合作不僅可以規(guī)避風險,還能大大增加給醫(yī)生錢的幅度。”
雖然從上到下極力掩飾,但GSKCI涉嫌商業(yè)賄賂的行為還是引起了北京、上海等地工商部門的注意。面對危機,GSKCI制定了一系列措施加以應對。
“策略主要有四條,其中兩條是馬克銳提出的,一是要公關,大事化小,二是以商業(yè)賄賂避免處罰。”GSKCI法務部總監(jiān)趙虹燕承認涉嫌賄賂工商人員的做法。
趙虹燕説,他們法務部主要工作包括應對舉報引起的工商調(diào)查。
趙虹燕等曾處理上海市工商查處的一個案子。趙説,當時她收到GSK總部某負責人指示,要她獲取舉報信的原件,從而確定指紋,以鎖定舉報人。總部也讓她把這個指示轉達給處理上海工商案件的張繼國,張時任GSKCI抗生素部總經(jīng)理。
張給趙虹燕回復稱,獲得原件很困難,只能獲得複印件。後來他用手機拍下舉報信,發(fā)給了趙。趙把郵件進行翻譯,發(fā)給GSKCI總裁馬克銳和總部另一負責人。
看到了舉報材料,馬克銳等人制定了原則和策略。
其中,馬克銳提出兩條,第一是將大事化小,第二是不能以商業(yè)賄賂進行處罰。其他管理層也提出,要銷毀涉及商業(yè)賄賂的證據(jù),另外要以拖的方式來少提交或者不提交證據(jù),避免公司被以商業(yè)賄賂為名進行處罰。
按照馬克銳的指示,趙虹燕等涉嫌用賄賂的方式拉攏工商人員。
另外,GSKCI安排對各行政負責人進行培訓,銷毀證據(jù),指導他們怎麼樣來銷毀電腦裏和桌面上紙質的文件從而隱匿商業(yè)賄賂的證據(jù)。
趙虹燕説,他們還對調(diào)查採取拖延,不配合的方式,躲避查處。
她説,北京工商在調(diào)查GSKCI時,工商特別關注他們的財務明細賬。他們知道這個明細賬裏涉及太多資訊,擔心一旦工商獲得了這些資訊就去找醫(yī)生調(diào)查,GSKCI高層就指示趙虹燕“就是找藉口,藉口系統(tǒng)在印度,調(diào)出來要很多時間等來拖,最後就是不提交”。
2012年2月至11月,北京市工商局朝陽分局連續(xù)兩次立案調(diào)查GSKCI涉嫌商業(yè)賄賂問題,梁宏等人通過中間人找到了辦案人員,以財物打通關係,換來對涉嫌商業(yè)賄賂不調(diào)查、不處理,改成不正當競爭,罰款30萬元。
“縱觀如今的醫(yī)藥市場,患者看病難、用藥貴等現(xiàn)象,醫(yī)藥領域的商業(yè)賄賂是根源之一。”趙虹燕在接受採訪時如是感嘆。
身陷囹圄多日,一些涉案GSKCI高管進行了深刻反思和懺悔。他們坦承,公司的商業(yè)賄賂行為無論是對中國的廣大患者、政府還是國內(nèi)藥企,都造成了巨大危害。
A20-A21版采寫 新京報記者 涂重航 張泉薇
[責任編輯: 林天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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