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獻吉祥、紅蝠進寶”的清代殘版彩繪。

　　“八仙上壽”，倖存的清代八仙人畫版刷印的墨線，畫面兩兩一對，從左至右分別刻了藍采和、何仙姑，韓湘子、呂洞賓，中為騎鹿壽星及一童子，然後是漢鐘離、張果老，曹國舅、鐵拐李。

　　傳統(tǒng)中國有過年貼年畫的風俗。幾百年來，從胖娃娃抱魚，到“金雞報曉”、“五穀豐登”，再到怒目圓睜的門神、“下界保平安”的灶王爺……家家戶戶將屋裏屋外貼得紅紅火火，以祈禱新年吉慶，驅(qū)兇迎祥。隨著農(nóng)耕社會的迅速瓦解和民間傳統(tǒng)的式微，這種民間藝術不知不覺中已淡出生活。

　　1月18日，上海圖書館聯(lián)合天津美術學院舉辦一場年畫精品展，展出天津楊柳青“義成永”畫店的92幅年畫珍品和上圖館藏的28幅清末民初的上海小校場年畫，以追尋中國年畫的譜係、藝術趣味與人文價值。此次展覽將持續(xù)至本月27日。

　　楊柳青年畫的

　　前世今生

　　天津的楊柳青年畫是中國著名的民間木版年畫，被譽為中國四大民間木版年畫之首。紅學家周汝昌先生曾寫詩曰：“楊柳青青似畫中，家家繡女竟衣紅。丹青百幅千般景，都在新年壁上逢。”

　　楊柳青年畫最突出的技法在於“半印半繪”，先用木版雕出畫面線紋，然後用墨印在紙上，再用彩筆填繪。既有版畫的刀法韻味，又有繪畫的筆觸色調(diào)。它始於明代萬曆年間，盛行于清代中葉，當時每年要賣出二千萬份以上，行銷于華北和東北，遠至西北的新疆各地，僅楊柳青鎮(zhèn)的戴廉增畫店一年生産的成品就達百萬幅，楊柳青鎮(zhèn)附近的“南鄉(xiāng)三十六村”，更是“家家會點染，戶戶善丹青”。

　　“義成永”畫店便是在南鄉(xiāng)這片土地上興起並傳承至今的重要年畫作坊。2011年上半年，中國民協(xié)主席、著名作家馮驥才對即將被城鎮(zhèn)化浪潮吞沒的“南鄉(xiāng)三十六村”，進行“臨終搶救”的調(diào)查與存錄。南趙莊的“義成永”畫店就是馮驥才進行文化搶救的兩個重點對象中的一個。

　　“義成永”畫店第八代傳人楊鵬告訴早報記者，楊家在清光緒年間開設的“義成永”畫鋪，曾名噪南鄉(xiāng)，雇工二十人，一人一天刷印一千張“畫坯子”，北京城門上貼的八尺巨型門神就出自楊家。

　　此次共展出92幅“義成永”畫店的年畫，包括56幅墨線、36幅彩繪，其畫版大都雕刻于清代。其中年代最久遠的是一對仕女娃娃圖，兩幅年畫各縱80釐米、橫46釐米，左幅年畫上一婀娜婦人左手持釣魚竿，右手捧鯉魚，一童子以扇子逗引蝴蝶，憨態(tài)可掬；右幅年畫上的婦人一手持花鋤，一手托花籃，一童子手牽係蜻蜓尾翼的長線，做歡騰狀。

　　92幅年畫分為門神門畫、仕女娃娃、吉祥喜慶、戲曲故事、祭祀神像五大類別，其中也有《自動車》、《聽話匣》這種表現(xiàn)當時新興事物的年畫。天津美術學院美術史論係姜彥文老師説，世人一提起楊柳青年畫，似乎只剩下“娃娃抱魚”的刻板印象，其實楊柳青年畫的內(nèi)涵非常豐富，涵蓋了吉祥年畫、門神年畫、戲曲故事、祭祀神像等各類題材。既以歷史故事、神話傳説、戲曲人物、山水花鳥為題材，也有與現(xiàn)實生活密切關聯(lián)的人情風俗題材，如《莊稼忙》、《慶賞元宵》、《秋江晚渡》、《攜壹南村訪舊識》、《新年多吉慶、闔家樂安然》、《漁婦》等。有時事新聞性質(zhì)的《女子求學》、《文明娶親》、《京城老百姓搶當鋪》等年畫，更是具有珍貴史料價值。

　　除年畫之外，此次展覽還展出了10塊歷經(jīng)劫難倖存的老畫版，“義成永”相關書籍和民初分家簿等文獻。楊鵬現(xiàn)場演示年畫印製過程，吸引了不少參觀展覽的觀眾。

　　100余塊

　　流失50多年的畫版

　　印製楊柳青年畫最為關鍵的就是畫版。楊家祖上傳下來的古版曾堆滿了三間屋，但進入20世紀後，經(jīng)歷多次戰(zhàn)亂的衝擊，尤其是解放後遭遇破四舊等運動，這些畫版絕大部分被損毀或抄走了。昔日印巨幅門神的大畫版被拿到海河工地做跳板使用。

　　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一些畫版被楊鵬的爺爺楊立仁偷偷地藏在家裏，或是埋在地下。2011年3月，“南鄉(xiāng)三十六村”面臨拆遷，馮驥才組織挖掘工作，發(fā)現(xiàn)埋在地底下的那些畫版都變成碎末了。楊柳青的畫版採用專門的杜梨木製成。杜梨木非常適於雕刻，但就是容易受潮。

　　楊家人開始找尋當年四處藏匿的畫版。他們找到的第一塊畫版是清乾隆年間的八仙人版。當年，楊立仁把它的一面刨平，當櫃門用，才倖存下來。楊立仁的二哥楊立德更是將70多塊老版藏在新蓋廁所的屋頂。還有幾套“灶王”和“增福財神”、“小天地”、“天地全神”老版，是被楊立仁藏在灶臺後，才躲過劫難，留存到今天……從2011年春節(jié)至今，整個楊氏家族共找出100余塊清代老版，其中完整的有70多塊。

　　老畫版僅存無多，傳統(tǒng)年畫本身也瀕危將亡。不單是由於現(xiàn)代印刷技術的衝擊，更因為滋養(yǎng)年畫這種民間藝術的農(nóng)耕社會正在迅速瓦解，鄉(xiāng)村文明在城市和工業(yè)文明的強勢侵蝕之下分崩離析了。比如那幾套“灶王”雖留存下來了，但楊立仁也只是揮刷使墨過過手癮，每種印一百張送人，因為隨著祭灶風俗的式微，“灶王”也不好賣了。

　　農(nóng)耕時代年畫藝人手中的畫藝是代代相傳，如今還畫年畫的年輕人卻相當少。目前整個楊家，除了楊鵬還在從事年畫印製之外，其他人都已經(jīng)另謀生路。而南鄉(xiāng)——這個著名的年畫之鄉(xiāng)，現(xiàn)在還印製年畫的，除了楊家，也只有宮莊子村78歲的王學勤仍半印半繪“缸魚”年俗畫。就在幾天前，房莊子村有名的精於手繪神像的房蔭楓老人去世了。

　　2011年，當“南鄉(xiāng)三十六村”即將拆遷的消息傳來時，馮驥才剛剛結(jié)束中國木版年畫的普查工作，本以為可以喘一口氣，因為“經(jīng)過十年的搶救與保護，其生態(tài)得以穩(wěn)定維護”，轉(zhuǎn)眼間卻再陷危機，而且遠比十年前嚴重，因為隨著城鎮(zhèn)化、工業(yè)化浪潮的席捲，原來的生活習俗、民俗文化及相關的歷史記憶都將失去依附，就像儒學在科舉制度廢除之後變成遊魂一樣，年畫也在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迅速消逝，它只能在圖書館、博物館與人們相逢，本身就充滿了反諷的意味。

　　在《一個古畫鄉(xiāng)的臨終搶救》中，馮驥才這樣描述自己對南鄉(xiāng)這個即將被夷為平地的畫鄉(xiāng)的心情：“那一刻我心裏在流淚。”

　　年畫是歷史的縮影

　　此次展覽，也展出了上圖館藏的28幅上海小校場年畫。一幅幅畫面略顯陳舊，色彩卻依然光鮮的清末民初年畫，內(nèi)容涉及“闔家歡慶”、“新年吉祥”、“童子遊戲”、“農(nóng)家人的祈盼”、“新婚祈子”等八大主題。

　　上海圖書館館員、《中國木版年畫整合·上海小校場卷》副主編嚴潔瓊介紹説，小校場年畫是人們了解上海民情風俗、西風東漸的一個重要窗口。一幅《蠶花茂盛》描繪了從養(yǎng)蠶到收繭的整個過程，一片繁忙豐收的景象，讓觀者對那時的蠶農(nóng)生活有了直觀感受。《春蠶勝意》則細緻刻畫了蠶農(nóng)心中敬若神明的蠶花娘娘——一妙齡少女騎在馬上，身後錦旗飄蕩，反映了江南養(yǎng)蠶風俗。而《華英月份牌》畫面上方是清代光緒皇帝，下方是英國維多利亞女王，中間的年曆還標出“禮拜日”，是上海開埠後西方文化進入中國的一個例證。《寓滬西紳商點燈慶太平》畫的是清末上海市民與外商共慶通商、歡度元宵的情景，彩旗飄揚，鑼鼓喧天，舞龍飛騰，則是外國人入鄉(xiāng)隨俗的例證。

　　木版年畫是上海圖書館重要的特色收藏。上圖現(xiàn)藏年畫約4800幅，大部分是清末民初的作品，包括天津楊柳青、蘇州桃花塢、山東濰坊、四川綿竹、安徽蕪湖等産地的年畫，其中尤以上海小校場年畫為特色。據(jù)《中國木版年畫整合·上海小校場卷》主編、上海圖書館研究館員張偉介紹，上海小校場年畫的全部存世量僅千幅左右，上圖藏有300余幅，是目前國內(nèi)外小校場年畫數(shù)量最多的一項收藏。

　　小校場年畫的源頭可追溯至蘇州桃花塢年畫。1860年太平軍攻陷蘇州後，大批逃往上海的蘇州年畫藝人，在城隍廟西小校場一帶(今黃浦區(qū)舊校場路)落戶紮根，與此地年畫商融合互補，形成小校場“年畫街”，在晚清期間成為繼桃花塢之後江南一帶最大的年畫生産基地和貿(mào)易市場，創(chuàng)造了中國木版年畫史上最後一段輝煌歷史。光緒末年有人撰竹枝詞描寫年畫銷售的場景：“密排爭戰(zhàn)畫圖張，鞍馬刀槍各逞強。引得遊人多注目，買歸數(shù)紙慰兒郎。”

　　張偉説，除生産傳統(tǒng)題材的年畫外，小校場的年畫店舖還聘請上海地區(qū)的文人畫家如周慕橋、何吟梅、張志瀛、田子琳、沈心田等，創(chuàng)作反映上海租界生活和洋場風俗的年畫，並及時反映新聞事件，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海派風格。比如《寓滬西紳商點燈慶太平》、《海上第一名園》、《新出夷場十景》、《上海新造鐵路火輪車開往吳淞》等表現(xiàn)都市新興奇觀勝景的年畫，展現(xiàn)了上海開埠後的社會風貌。而《劉軍剋復宣泰大獲全勝圖》、《各國欽差會同李傅相議和圖》、《上海通商慶賀總統(tǒng)萬歲》等年畫，從不同的側(cè)面記錄了重大歷史事件。還有一類“市井各業(yè)”的年畫，則再現(xiàn)了修馬桶、炒糖炒栗子、賣成衣、賣水、修電燈、接電話線、拉人力車等上海灘新、老行業(yè)混雜交融新陳代謝的風貌。

　　這些年畫充滿生活氣息，表徵時代變遷，迎合了新興市民階層的需要，當時廣受歡迎。再繁華的景觀也有落寞的時刻，由於種種歷史原因，上海小校場年畫現(xiàn)在是中國傳統(tǒng)木版年畫各産地作品中存世量最少的，大都湮沒在歷史塵埃之中了。

　　記者 田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