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在威尼斯
阿城的書,須慢讀。一手執(zhí)卷,一手從碟子裏拈豆子、瓜籽,咀嚼著,再呷口綠茶,慢慢品咂,各種滋味交互錯雜,入口入心,其境妙不可言。
這本《閒話閒説》,講的是中國世俗與中國小説,中國文化的精髓被阿城歸結(jié)為4個字“世俗精神”。“世”是世間大眾,“俗”是約定俗成,説透了,就是人間煙火,百姓恩怨。想那黃土之上,蒼天之下,悠悠千載,亙古不移,這煙火卷帙便是中國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史。朝代更疊,帝王將相如走馬燈一般,外來入侵的鐵蹄踏碎小村的雞鳴狗吠,騎青牛的老子描繪烏托邦時,也不過借的是升斗小民的樸素願望——“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題目大,但篇篇落腳世俗生活,由此生發(fā)、闡釋,自尋常中析出理論。
他説:在世俗中做個人,這就是中國世俗的“人的尊嚴”。“魯迅最後的絕望和孤獨,就在於以為靠讀書人的思想,可以改造得了。”
他説:世俗間頹喪的多是男子,女子少有頹喪。女子在世俗中特別韌,為什麼?因為女子有母性。因為要養(yǎng)育,母性極其韌,韌到有俠氣,這種俠氣亦是嫵媚,世俗間第一等的嫵媚。我亦是偶有頹喪,就到熱鬧處去張望女子。
讀到此,我心中大樂。這傢夥的大樸素之處,恰在於他雖俊逸,卻並非不沾葷腥。正如他講:色不可無情,情亦不可無色。或曰美人不淫是泥美人,英雄不邪乃死英雄。
他還説:聖人就是俗人的典範、樣板,可學。英雄是不可學的,是世俗的心中“魔”。
這些説辭,往往擲地有聲斬釘截鐵,他卻當作閒話來閒説,如陌上賞春、花落旁家一般漫不經(jīng)心。
阿城説到中國的世俗信仰,認為道教管理著中國世俗生活的一切,生老病死婚喪嫁娶;所以歷來世俗暴動,總以道教為號召,陳勝吳廣、黃巾赤眉、漢末張角、清朝義和拳;中國社會,“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都成仙了,仍要攜帶世俗,就好像我們看中國人搬進新樓,陽臺上滿是舊居的實用破爛”。這個比喻,打得人心裏一驚一嘆。
談到世俗小説,他幾乎將“腔調(diào)”視為藝術(shù)姦細,提起來,便一頓筆墨老拳。他説“現(xiàn)在有不少‘閒書腔’和‘閒讀腔’,搞得人閒也不是,不閒也不是,只好空坐抽煙。”關(guān)於“腔調(diào)”,阿城的觀點可概括為:做什麼,但不能有什麼。小説不能有“小説腔”,尋根小説不能有“尋根腔”,翻譯不能有“翻譯腔”。
他評價當代小説,説劉震雲(yún)的《官場現(xiàn)形記》,是“沙漏一般的小世小俗娓娓道來,機關(guān)妙遞”,湖南何立偉的小説有詩的自覺,南京葉兆言弓馬嫺熟,上海的須蘭,筆下世俗漸漸滋潤,濃粧淡抹開始相宜,北京王朔,火爆得沾邪氣。他説王安憶的《逐鹿中街》是世俗的洋蔥頭,一層層剝,剝到後來,什麼都有,什麼都沒有,正在恨處妙處。
阿城自嘲説:你們要是問我的東西有沒有腔,有的。
至於什麼腔,他沒説。依我看,他的《閒話閒説》,有的便是閒話腔,不玄虛,不疏遠,舉手投足透著隨和,敘事論説高妙有味,説古論今,侃文逗藝,透露著濃厚的人生逸趣,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時積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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