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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代宗師》裏的香港 Blues前傳

      2013-05-14 10:31:00
      來源:外灘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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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偉棠專欄

        杜煥留下的錄音成了南音的絕唱。

        廣義來説,有苦命又樂觀的老百姓的地方,就有 Blues 音樂,無論它是否使用那樣的節(jié)拍,Blues 的精神就在於市井辛辣且怨忿。香港也有自己的 Blues,香港老百姓稱之為“時代曲”。

        前不久,我們通過王家衛(wèi)的耳朵,又聽了一遍香港的時代曲。最神奇的是《一代宗師》50 年代香港開頭的背景歌曲《天之嬌女》(呂紅、何大傻演唱),王家衛(wèi)只用了第一段,馬上就把觀眾帶回了那個白相人剛到香港尚未演化成古惑仔的時代。胡文森寫的歌詞相當(dāng)古怪,姑且錄之:“樓上有位大老闆,品性古怪立雜,著新西裝筆挺直、漿到硬,頭髮白、油燙滑,都唔算係老,額角打折。/喂樓下有位電發(fā)妹,交際手法極圓滑,好老 man 心愛慕,貪係肥夾白,皮軟滑,成晚度計落去勾搭”大致內(nèi)容講述一間唐樓上下諸君的戀愛勾搭事業(yè)。原曲是電影《The Paleface》(1948)的主題曲《Buttons and Bows》,脂粉輕佻,倒也配合。

        這種文言、白話、洋涇浜英文混雜的文體,在 60 年代被稱為“三及第文學(xué)”,這個歌詞應(yīng)該是其早期尚未成熟的作品。三及第文學(xué)在小説由筆名“三蘇”、“旦仃”、“經(jīng)紀(jì)拉”的高德雄集大成之,詩歌則有蔡炎培抹去其雅俗界線。五六十年代交界的香港,江湖氣息濃厚,所以容得下葉問這樣的耿介之人,容得下宮二小姐這樣的孤絕之女,也容得下一線天這樣彪悍得不需要解釋的人生。天之驕女配一代宗師本是絕配,好笑的是這裡的天之驕女是一個早期的古惑妹,而不是奇寒徹骨、寄身異鄉(xiāng)的宮若梅,也許在過江龍如鯽的那個時代那個香港,前者才是生存之道。

        Swing 風(fēng)格的《天之嬌女》屬於其時香港的年輕人調(diào)情跳舞之用,普羅大眾的“時代曲”更多是粵曲、南音。在香港妓院、茶樓獻唱的南音特稱為“地水南音”,它的彈唱者多數(shù)是失明人,有的兼作風(fēng)水算卦之事(可能這是“地水”的由來)。在風(fēng)塵之地面對一個盲者也許會讓聽眾覺得身份有所保障的自在。“地水南音”的男彈唱者稱為瞽師,女的稱為師娘,香港著名的南音演唱者有杜煥、白駒榮、唐健垣、區(qū)均祥等,至今“地水南音”幾近消亡,唯有名伶阮兆輝及一些學(xué)者研究和演唱,澳門還有一位僅存的一代師娘吳咏梅。

        《一代宗師》裏張智霖飾演的瞽師唱的地水南音就是由阮兆輝代唱,金樓一片繁華旖旎中,他唱的卻是悲怨名曲《何惠群嘆五更》:“ 懷人對月倚南樓,觸起離情淚怎收。自記與郎分別後,好似銀河隔絕女牽牛。”聽曲人是葉問和其妻張永和,此幕以全片觀之,有悲劇伏筆之感,聽曲人情意綿綿坐擁金玉家庭,怎知瞽師往往歌唱的就是命運,隱喻了日後葉問去港從此與妻音訊隔絕,張永和一恨至死的結(jié)局。恰成對稱的是片末葉問與宮二在大南街茶室裏聽小明星的《風(fēng)流夢》:“半生佻達任情種﹐情意加濃﹐早沾愛戀風(fēng)﹐愛思滿胸﹐手拈花﹐陶情夢正濃﹐借詩喻愛衷”片中歌女不可能是歷史上的小明星,因為小明星就像葉問的女兒一樣,1942 年在淪陷的廣州貧病交加,扶病登臺,在添男茶樓演唱名曲《秋墳》至“夜來風(fēng)雨送梨花”一句時吐血倒于臺上,翌日便告不治,早夭三十年華。小明星之淒涼與決絕,也映襯著宮二的淒涼和決絕。抗戰(zhàn)時期,弱女子小明星,竟挺身演唱《人類公敵》這樣鮮明的反法西斯歌曲,足見其情操高潔。小明星 30 年代便紅于省港,歿後傳奇身世流傳更為其歌聲添上異色,像我父親這一輩香港人迷戀她的甚多,大概就像法國人迷戀 Edith Piaf,美國人迷戀 Billy Holiday,是一樣的道理。

        細(xì)品《風(fēng)流夢》,小明星之粵曲平喉非常特別,又稱“星腔”,女子發(fā)男聲,又兼有浪子、怨女雙重味道,欲揚先抑,欲歌還斂,這般江湖魅力,只有南音裏的風(fēng)塵男女能有,《風(fēng)流夢》一闕兼得老舉南音《男燒衣》、《女燒衣》之妙。所以小明星雖然唱的是粵曲,但又被視為“粵曲南音”,但可悲的是,粵曲從南音得到滋養(yǎng),卻成了南音的終結(jié)者。30 年代香港禁娼、60 年代電臺廣播劇節(jié)目興盛,分別從民間流傳場景和新興傳播方式上兩次趕絕了南音,杜煥留下的錄音成了絕唱。

        繼承小明星中性嗓音魅力的,除了她的傳人,粵語流行曲裏最得其妙的是徐小鳳,加之後者的歌劇共鳴腔,能有大江東去之氣概,但也因此略失風(fēng)流。而得其滄桑蘊藉情味的,竟是二十齣頭時的梅艷芳,不説別的,僅僅一首《似水流年》一唱三嘆、無限低回之感,何人能得?幼齡賦滄桑,竟是某種音樂傳統(tǒng),周璇、小明星、梅艷芳,無意相承了悲劇的命運、窮而後工的歌藝。

        前幾天我在鴨寮街,賣唱片的老保羅一聽我説找小明星的黑膠唱片,他就“慘啊慘啊”嘆息不停。南音,以及香港早期的時代曲,甚至許冠傑他們的早期粵語流行曲,都帶有濃厚的布魯斯況味——難怪 Blues 在香港被翻譯為“怨曲”。老保羅説:“唱南音的,就是在呻命。”《一代宗師》以南音復(fù)活了葉問一代省港遊子不歸的鄉(xiāng)愁。以前只有關(guān)錦鵬在《胭脂扣》、許鞍華在《客途秋恨》裏致敬過的南音,現(xiàn)在又芳魂不散,等待這一代漸漸無根的香港人重聽。如果還要進一步聆聽,不妨看看獨立電影《未央歌》以及聽個全本的《失明人杜煥憶往》。

        廖偉棠:詩人、作家、攝影師。曾出版詩集《黑雨將至》、《野蠻夜歌》等,攝影文集《衣夜》、《波希香港嬉皮中國》等。

      [責(zé)任編輯: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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