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兩地書 ——讀盧秋生編著的《遙遠的橋:北京醫(yī)生的家書》
從北京到甘肅隴南山區(qū),這是相隔遙遠的兩地。
1969年,北京一對醫(yī)生夫婦隨著落實“六二六”指示精神到了甘肅隴南文縣的一個叫橋頭的鄉(xiāng)村醫(yī)院裏,同去的是還有他們的子女和他們的長輩。從此,這一家人徹底與北京告別了。在他們離開北京前,七個子女中的三個分別已經到東北、內蒙古插隊了,一家人就這樣四分五裂天各一方。那個年代,這種情形是普遍的,全國性的,僅僅在甘肅文縣的橋頭鄉(xiāng)村醫(yī)院裏除了書中的盧醫(yī)生夫婦外還有來自上海和天津以及文縣縣城的醫(yī)生。聽命於安排是那個年代慣常的事,今天是大城市的一員,明天就有可能被汽車、被火車運到遙遠的鄉(xiāng)村中去。
北京盧世璟夫婦在遙遠的隴南山區(qū)安了家,一家人開始了新的生活,而他們遠在他處的子女成了他們的牽掛,北京城裏的其他親人也成了他們的牽掛。十幾年後,他們又以離別的方式離開了甘肅隴南回到了北京,他們的子女中有的回到了北京,有的仍在別的地方遙遙相望。他們的經歷成了一部中國人在那個年代的微縮命運史。
相隔千里的親人之間相互牽掛只能以書信的方式來實現,各自的狀況也只能通過書信來了解。書信成了那個年代最有效最完美的溝通方式了。書信也同時成為親人之間吐露心聲、陳述家事的最好方式了。在這其中不乏親人之間對世事、對周圍人物的臧否與評論、親遠與好惡。在文本單一的時代,書信可以説是最真切最能落到實處的文字了。而轟轟烈烈的歷史實在感也就沉落在真切的家書中了。一顆雞蛋的價錢,一根冰棍的價錢,一張車票的價錢,都實實在在地出現在書信中。上到“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國家動員,下到平民百姓一日三餐的變化,這些資訊無不出現在書信中。
隨著時間的推移,改革開放的新氣象顯現在傢具增添和日常用品的變化上。經過那些年代的人讀這樣的書信會有突然回到過去的感覺,因為書信中的一切,如對物件的描摹,對生活氣息的捕捉,對人與人之間説話方式的再現無不讓人身臨其境。歷史在這種身臨其境中徐徐而來,它再現于眼前,鮮活于當下。如此,時隔多少年後,我們面對這樣的書信就能夠重新看到已經過去的歷史,也能夠從書信的真實中審視歷史的真相。
人是不斷要回頭往後看的。往後看的目的是為了抬起頭向前走得更好。一個民族的文化是如此,一個民族的歷史也是如此。文化上的往後看是為了從文化起步的源頭那裏不斷獲取資源,歷史上的往後看是為了以前代的事實為鑒。但文化和歷史的敘述者們往往是大而化之的,是粗線條的,而且,如果是以某種立場出發(fā)的敘述又往往遮蔽另一立場的敘述,立場遮蔽立場,這就是歷史敘述的弊端。而書信的敘述是細微的,具體的,生動的,它們也是血肉性質的,更加重要的是,它們日常性的。
日常性往往被忽視,因為平凡,因為瑣碎,也因為沒有宏觀的價值。但恰恰因為我們的歷史有太多的宏觀敘述而忽略了事物本身的真切感,忽略了人的在場性,使得人和事物在敘述的歷史中失真的現象廣泛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説,當在宏觀的歷史中無法還原歷史的真相時,書信成了還原歷史真相的最可靠材料,書信中真實的生活痕跡將歷史中的真相持留了下來,歷史在這種持留中依然鮮活而生動。
日常性也是在場性。在場,意味著人在當下的動態(tài)中,在這種動態(tài)中人的生命存在著,也就是説,人在此在中被確定為生命意義上的人。人在日常性中血肉飽滿,生動蓬勃。其實,這是人在歷史中最可貴的狀態(tài),但因為時間匆匆而過,人的這種狀態(tài)會隨時間而被遺忘被忽略。
《遙遠的橋:北京醫(yī)生的家書》將我們帶到生活的日常性中。親人相隔,鴻書相叩。在幾千里的距離中,牽掛與思念,擔憂與愁腸盡顯于信箋中,同時,欣喜與鼓舞,親情與友情也都充盈于筆間。一頁或幾頁家書中有對當時大事的記述,但更多的是家人的日常事。在日常事中,人們勞作著,苦惱著,也高興著,憧憬著。人們在當下的生活中活得豐滿,活得單純。那麼,從《遙遠的橋:北京醫(yī)生的家書》中就可以看出,人在日常性的生活中在一定的限度內自有自己的尊嚴與人性,大局可以改變人的處境,但人不管在怎樣的處境中都有其活著尊嚴和活著的目的,這也是人最可貴之處。
書中的一家人從遙遠的北京大都市到了甘肅偏遠的山村間,但這一家人很快與周圍融為一體,他們在這樣的地方與周圍人和睦相處,與一物一景相依相存。這可以説是令人驚訝的狀態(tài),本來是苦難性的遷徙,但一家人將這種苦難化成了生活的日常性,從而在日常性確立自身。確立自身就是安身立命,就是確定人的存在性,確定人的尊嚴感。這是另一種歷史,是大的歷史投影下來的歷史,但又與大的歷史書寫截然不同的一種歷史書寫,它是人的歷史,生命的歷史。
可以説,《遙遠的橋:北京醫(yī)生的家書》給已經過去的歷史貢獻了一種真實的文本,通過這文本人們可以在過去歷史的真實中找到自己,找到人活著的真相。
四十一年前,我和《遙遠的橋:北京醫(yī)生的家書》的編著者盧秋生走進了同一個大學裏,走進同一個教室裏。那時,他和我都是十六到十八歲之間的青年學子。大學畢業(yè)後,我與他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地方。多少年過去,聽説他從甘肅到了廣西,再之後,他的消息渺渺無影。
現在,他編著的這本書信集擺在了我的案頭令我驚喜。讀書如見人,自畢業(yè)後再未見過他,在我的想像中,他依然是個那個有風度的翩翩少年。
張存學,甘肅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小説、散文、評論等近兩百萬字。出版有中篇小説集《藍麗》,長篇小説有《輕柔之手》《堅硬時光》《我不放過你》和《白色莊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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