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科技文明飛躍性的發(fā)展,許多現(xiàn)代人引以為傲的新發(fā)明其實正在“剝奪”人的主體性,人們習慣即便在同一屋檐下也通過網(wǎng)路交流,而不如過去那樣真正地“看”到對方、“聽”到對方、“感受”對方
戲劇對我來説,是藝術(shù),還是我作為生命個體的存在方式——它不是我的“職業(yè)”,它直接和我的生命意義相關(guān)。
上世紀50年代,我就讀于早稻田大學,彼時法國哲學家薩特對我們那一代人影響非常之大。在我看來,人生來就是悲劇性的:生命有限,倏忽而逝。生而為人最大的價值、最高貴的尊嚴,恰恰就體現(xiàn)于對這種有限性的接納,體現(xiàn)于在有限性這一“設定”下,對精神理想的無限追求,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我們得以不斷接近生命意義核心。此生有限,重要的不是我們最終是否實現(xiàn)了理想,而是摒棄坐而論道,取之以行動且始終以初心照亮前程。這和中國古人所説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有相通之處。
我所追尋的理想,就是恢復戲劇的精神向度,通過劇團和具體戲劇作品向世界傳達我對人類問題的思考,推動人們更新對生活、對世界的認識。古希臘戲劇、易卜生、布萊希特、契訶夫,真正意義上的戲劇莫不承擔著超越戲劇本身的角色。
1974年,我放下在東京創(chuàng)立的早稻田小劇場,來到利賀村,一個在東京人看來比莫斯科還要遙遠的地方。這個深山裏的村莊海拔五百多英尺,從東到西23公里,從北到南52公里。在這裡,一天內(nèi)氣溫變化之大如不同的季節(jié);冬天,積雪平均厚度3英尺,雪大時6英尺,每年都有老屋在落雪中坍塌。生活在這樣一個村莊裏,會被不斷激發(fā)出生命的活力——現(xiàn)代人為求安逸,害怕變化,往往把自己過分地保護起來,代價之一就是原始生命力的退化。利賀村多變、嚴苛的自然環(huán)境,讓每個人都鍛鍊出應急能力,錘鍊出敢於面對“變化”這一人生常態(tài)的氣度。這恰恰是有限生命“無限性”的另一種體現(xiàn)。
我就是在這樣的村莊建立起鈴木利賀劇團。劇團中每個人既是演員,又是燈光師、舞美師,還是炊事員、搬運工、清潔工。在普遍信奉“大就是好”的年代,我和同伴們逆向而行。我們不認為大投入、大劇場、龐大的觀眾群必然帶來藝術(shù)上的成功,相反,“大”更可能會稀釋藝術(shù)的力量。
也正是在利賀村,我得以冷靜地思考在東京無暇顧及的問題,客觀地反思當代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癥候。一段時間以來,日本戲劇界面臨的困境正是過於“戲劇”:戲劇人視野封閉,只關(guān)心戲劇問題,缺乏社會學、哲學意義上的思想基座。這種精神上的懶惰和平庸恐怕是戲劇發(fā)展最大的危機。這樣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往往只是對個人情趣的滿足或單純的娛樂,培養(yǎng)出來的觀眾多半也是缺乏創(chuàng)造力和探索性的。
我所思考的現(xiàn)代癥候之一是“身體”被淡化、被邊緣化。在前現(xiàn)代社會,人類主要依託的是可以帶來安全感和信任感的動物性能量,比如耕牛、比如人自身身體的力量。伴隨科技文明飛躍性發(fā)展,人類社會越來越依賴非動物性能量,如電能、光能、核能,許多現(xiàn)代人引以為傲的新發(fā)明其實正在“剝奪”人的主體性,以“物”取代“人”,比如以車代步,以短信代替面對面交談,人們習慣了即便在同一屋檐下也通過網(wǎng)路交流,而不是真正地“看”到對方、“聽”到對方、“感受”對方。
“人”主體性的弱化同樣體現(xiàn)在戲劇領(lǐng)域。現(xiàn)代劇場充滿“物”的勝利:刺激人耳目的視聽設備、帶來強烈視覺衝擊的舞臺升降設備……作為戲劇最核心、最不可或缺的要素——演員——被大大削弱。從這一角度來説,我和劇團數(shù)十年來在做的事情,就是重建演員在舞臺上的中心地位,也以此保持戲劇蓬勃的生命力。
如何恢復?核心是幫助演員充分調(diào)動起身體能量:演員要依靠自身而不是外在手段打動眼前的觀眾,從而有效、令人信服地傳遞齣戲劇所攜帶的思想情感;表演是你的身體和對方的身體在交流。日本能劇是少數(shù)的步入現(xiàn)代社會之後,依然保持演員身體主體性的表演藝術(shù)。鈴木演員訓練法有我對能劇、歌舞伎等傳統(tǒng)戲劇精神的化用,它的獨特性在於以“步法”為基礎(chǔ),強調(diào)演員通過足底將自己與大地相連,訓練演員有效集中起身體力量並有意識地分配這種能量,用身體而不是外在的舞美裝置塑造出具體的戲劇空間,創(chuàng)造出充滿張力的戲劇場。在我的劇場裏,演員的腳踏上舞臺那一刻,戲劇就開始了。
戲劇本質(zhì)是人與人的交流,身體是戲劇的媒介,戲劇是思想的載體。幾十年來,不同國家演員對鈴木演員訓練方法的理解,都自覺或不自覺地融匯各自所屬文化的特點。在經(jīng)濟全球化背景下,人類生活方式正在同質(zhì)化,重新發(fā)現(xiàn)人類文化多樣性,促進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正是戲劇另一大責任和使命。
鈴木忠志,1939年生於日本東京,被視為當代世界最重要的戲劇家之一。1957年考入早稻田大學,其後創(chuàng)立早稻田小劇場,1975年創(chuàng)建鈴木利賀劇團。1985年創(chuàng)建日本第一個國際性戲劇節(jié)“利賀國際戲劇節(jié)”,1994年與中央戲劇學院原院長徐曉鐘等人共同創(chuàng)建中日韓戲劇節(jié),同年,和希臘戲劇家特爾佐布羅斯、美國戲劇家羅布特·威爾遜等人創(chuàng)建戲劇奧林匹克。導演作品《厄勒克特拉》《特洛伊婦女》《酒神》《李爾王》等;出版《文化即是身體》《戲劇性語言》等專著,被翻譯成漢語、英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等。
《 人民日報 》( 2018年05月04日 24 版)
[責任編輯:楊永青]